屋子里灯光明亮,甚至有些晃眼。
林心萍站在堂屋中央,一时有些无措。
旅行袋已被公公接了过去。
安儿和宁儿一左一右依偎着她。
“快坐下歇歇!”
何樱擦了擦眼角,拉着她在桌旁椅子上坐下,转身就要去倒水,
“一路上累坏了吧?饿不饿?妈给你煮碗面,加两个鸡蛋!”
“妈,不急,先坐会儿。”
林心萍拉住她的手。
她抬头看何樱,婆婆鬓角的白发似乎更多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几分。
三年,她不在,这个家全靠婆婆操持。
“妈,您……受累了。”
林心萍喉头有些发哽。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何樱拍拍她的手背,眼圈又红了。
戚东平将她的行李靠墙放稳,转过身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回来就好。先洗把脸,暖和一下。戚何,去给心萍打盆热水。”
“嗯。”
戚何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不知是灯光还是错觉,林心萍觉得那肩背的线条比三年前更显硬朗。
热水很快端来了。
林心萍接过毛巾,温热的湿气扑在脸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她仔细擦拭着脸颊,脖颈和双手,仿佛要揩去这三年的仆仆风尘与一路疲惫。
安儿就趴在她膝边,仰着小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眷恋和好奇。
宁儿则一直赖在她怀里,小脑袋靠着她的胸口,小手无意识地捻着她衣襟上的一粒纽扣。
“妈妈,你去了好久好久。”
林心萍放下毛巾,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发丝硬硬的,像戚何。
孩子确实长大了,不再是她离开时那个抱着她腿哭泣、奶声奶气的小娃娃。
而这三年,她错过了太多成长的细节。
“孩子们都上幼儿园了。”
“挺乖的,就是晚上睡觉,总要抱着你那件旧毛衣,闻着上面的味道才肯安静。”
林心萍心头一紧,低头看向怀里安静的小女儿。
宁儿似乎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抬起小脸,对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随即又把脸埋了回去。
这丫头,性子似乎比安儿小时候更静默,也更依恋人。
戚何倒完洗脸水回来,沉默地在桌子另一端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立刻询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
那目光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确认,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与三年前离家的身影仔细比对,丈量光阴与风雨留下的所有痕迹。
林心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理了理耳畔的短发。
头发早就剪短了,图个方便,也因在高原海岛,长发太过累赘。
皮肤确实黑了些,粗糙了些,双手更是无法细看,冻疮反复留下的暗红印记尚未完全消退,虎口处因长期握笔和持相机,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黑了,也粗糙了。”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想打破这怪异的气氛。
“人没事就好。”
戚何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身体没落下什么毛病吧?高原、海岛,容易有隐患。”
“没,都还好。就是刚回来,觉得这空气……有点厚,闷闷的。”
林心萍试着深呼吸,胸口却莫名有些发紧。
家里太温暖,太安稳,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松懈的熟悉气息。
而她似乎还携带着边关那种凛冽的,需要时刻提着一口心气的寒意。
“正常,需要时间适应。”
“明天我陪你去卫生所看看,简单检查一下,图个安心。”
“不用那么麻烦……”
“听我的。”
戚何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林心萍不再坚持。
她明白,这是他表达关切与后怕的方式。
三年的分离,让他更习惯于用行动而非言语来承载情绪。
面很快煮好端了上来,一大海碗,汤色清亮,卧着两只圆润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诱人。
林心萍确实饿了,路上颠簸,并未好好进食。
她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面条软硬适中,汤汁鲜美,是任何地方都复制不出的属于“家”的味道。
她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细细咀嚼。
两个孩子趴在桌边看她。
安儿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大小事情,谁和谁闹了矛盾,老师又表扬了谁。
宁儿偶尔插一句,说的却是幼儿园里哪个小朋友尿裤子之类的“大事”。
堂屋里充满了孩童的稚语、碗筷的轻响、何樱关切的低语。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林心萍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在随波摇晃的船舱里,深切渴望的声音!
“对了,”
吃到一半,林心萍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起身去拿那个最沉的旅行袋,
“我带了些东西回来。”
袋子打开,她先从最上面,取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军布包裹的东西。
“这是西沙的战友们给的,贝壳和海星。”
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形状各异的螺壳与海星,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最大的,是吴海捡的,他说,贴着耳朵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她又拿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木雕小马,
“这是风雪梁哨所的小豆子刻的,手很巧。他说送给我,当个念想。”
小木马线条朴拙,却自有一股昂然的神气。
接着,是戈壁滩拾回的奇石,林海中捡到的写着字的桦树皮,东海小岛上战士用弹壳打磨的小物件……
一件件取出,陈列在桌上。
每一件都其貌不扬,甚至略显粗糙。
可每一件背后,都连接着一个具体的地点,一群具体的人,一段具体的故事。
安儿和宁儿好奇地凑近观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何樱与戚东平也默默看着,眼中满是感慨。
戚何没有动。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物品,又缓缓移回林心萍脸上。
他看见,当她拿起每一样东西时,眼神总会有一瞬的飘远。
仿佛透过这些实物,又看到了那些山海,那些人。
他忽然明白了。
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的“纪念品”。
她将整整三年的光阴,万里边关的风霜,成千上万陌生战士的悲欢与面容,都塞进了她自己的生命里。
现在,她正试图一点点取出,与人分享。
“还有这些,”
林心萍最后捧出几本厚厚的大笔记本,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夹着各式纸条、叶片,甚至干枯的细小花枝,
“是我记的,这一路所见所闻。”
本子很沉,捧在手中,像捧着过去三年全部时光的重量。
堂屋里安静下来。
只有炉子上水壶细微的滋滋声。
“累了,”
“先收拾一下,早点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日子还长。”
他走过去,帮她把摊开的东西,一件件仔细收拢。
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态度。
“对,对,先休息!”
“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被褥前天才晒过,蓬松着呢!安儿宁儿今晚跟奶奶睡,让你妈妈好好歇一歇!”
“不!我要跟妈妈睡!”
宁儿立刻抱紧林心萍的脖子,小嘴一瘪,眼圈红了。
“我也要!”
安儿也抱住她的胳膊。
“好,好,都跟妈妈睡,都跟妈妈睡。”
林心萍连忙搂住两个孩子,心里那点莫名的恍惚,被孩子们真实的体温与依赖冲淡了许多。
夜里,躺在那张无比熟悉的床上,左右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鼻间是家中被褥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气息,林心萍却久久无法入睡。
身体疲惫至极,骨节都透着酸软。
思绪却异常清晰活跃,停不下来。
西沙的月下海浪,风雪梁的呼号狂风,安儿兴奋的小脸,戚何沉静的目光……
无数画面交错闪烁。
她轻轻侧过身,面向窗户。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冷的光痕。
院子里,那几朵格桑花的影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真的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又像是塞得太满,涨得隐隐作痛?
她悄悄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海螺,紧紧握在掌心。
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带着海洋的气息。
呜!呜!
她将海螺凑近耳畔,极轻地,生怕惊扰了孩子们的安眠。
那低沉而悠远的回响,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再次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