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梁。
赵铁山停下,举起望远镜,向着远处一片连绵的山脊线仔细观望。
大刘和另一个战士也各自占据有利位置,用望远镜观察。
“看那边,”
赵铁山把望远镜递给林心萍,指着一个方向,
“那块颜色深一点的石头,看见没?”
林心萍接过沉甸甸的望远镜,冰凉地贴上眼眶。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灰白色的山脊线上,确实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凸起。
“那是咱们的一个固定观察点,也是一块做了记号的界碑。”
“每天都要看,看它有没有变化,周围有没有异常。有时候雪大,把它盖住了,还得想办法去清理。有时候动物活动,会让旁边的石头松动。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不能放过。”
林心萍看着那块遥远的、不起眼的“石头”,心里肃然起敬。
原来,国境线不仅仅是地图上的一条线,更是由无数个这样具体的,需要日复一日用目光和脚步去确认的点连接而成。
观察了约莫二十分钟,确认一切正常,巡逻队开始折返。
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容易打滑。
林心萍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在他们走到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石坡时,一直沉默的大刘忽然低声喝道,
“别动!”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只见大刘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十几米外的一处石堆。
林心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起初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片灰扑扑的石头。
但很快,她注意到,那石堆的边缘,似乎有一小块“石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不是石头!
那灰褐的颜色几乎和周围的碎石融为一体,但那轮廓……分明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
只是因为穿着和岩石颜色几乎一样的厚重衣物,又一动不动,几乎与环境完全融合了。
“出来!”
赵铁山也发现了,厉声喝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那“石堆”又动了一下,然后,一个穿着臃肿破旧皮袄、头脸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惊慌眼睛的人,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看身形,是个瘦小的男人。
他手里没拿武器,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们,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看手势像是在求饶。
“是边民,迷路了!”
大刘低声道,和另一个战士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将那男人控制住。
男人没有反抗,只是瑟瑟发抖。
赵铁山上前,用生硬的带着口音的语言问了对方几句,又检查了他身上,除了一个瘪瘪的羊皮水囊和几块硬得像石头的奶疙瘩,什么都没有。
“是个牧民,放羊走散了,冻糊涂了,误闯了过来。”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不是坏人。”
他让大刘用对方的语言,连比划带说地告诉他,他越界了,要带他回哨所,然后联系那边的人来接。
那牧民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不再那么害怕。
一场虚惊。
但林心萍的心却砰砰跳了很久。
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边境线上的平静之下,可能潜藏着各种突发情况。
而战士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用他们的经验和判断,处理这一切。
巡逻结束回到哨所,林心萍几乎累得虚脱,但精神却异常饱满。
这次经历,连同之前在哨所的所见所闻,让她胸中积攒了太多需要倾诉和记录的情感与素材。
她知道,自己在风雪梁的日子,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她的“万里边关行”第一阶段,已经有了足够沉甸甸的收获。
在哨所的最后几天,她整理了所有笔记,补拍了些照片,又和战士们做了几次深入的交谈。
她知道了赵连长家里有常年卧病的父亲,他攒下的津贴大部分寄回了家。
知道了大刘的儿子今年要考高中,他最大的心愿是儿子能考上县里的好学校。
知道了小豆子雕那个小木马,不仅是给弟弟的礼物,更是对自己枯燥坚守生活的一种温柔寄托。
离别那天,依旧寒风凛冽。
战士们列队相送,一张张被风霜雕刻的脸上,有不舍,也有祝福。
“林记者,以后写出书来,别忘了给咱哨所寄一本!”
赵铁山握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
“一定!赵连长,你们多保重!”
林心萍眼圈发红。
小豆子跑过来,把那个已经雕好的小木马塞进她手里,
“林记者,这个……送给你。雕得不好,你留着,当个念想。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们哨所,看见……看见我们这些人。”
木马不大,但马头昂扬,仿佛要挣脱这苦寒之地,奔向远方。
林心萍紧紧攥住,木头的纹理硌着掌心,却带着生命的温度。
“谢谢你,小豆子。我会好好收着。等你弟弟上学时,我给他寄一套新书包和文具。”
大刘则默默地把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东西塞进她的行李袋,低声说,
“自己晒的肉干,路上垫一下肚子。一路顺风。”
在战士们目光的护送下,林心萍再次登上那辆颠簸的卡车,驶离了风雪梁哨所。
卡车载着林心萍,车轮在泥泞道路上颠簸,将那片银白的世界和那些黝黑坚毅的面孔,一点点甩在身后。
她没有再回头,只是将小豆子给的木马紧紧攥在手心。
这趟万里边关行并未结束,但最艰苦的高地与海岛部分,已随着西沙的碧波与风雪梁的冰棱,一同沉淀在她心底,化为笔下最滚烫的墨迹。
接下来的旅程,更像是对这份沉淀的补充与印证。
她跟随“万里边关行”小组,又走了几个地方。
在西北的戈壁深处,她住进了一个建在巨大雅丹地貌旁的雷达站。
那里终年狂风呼啸,沙石能把人的脸打得生疼。
水比油还金贵,战士们用废弃的油桶收集珍贵的雨水。
晚上,星空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银河横贯天际,壮丽得让人屏息。
但比星空更让她难忘的,是雷达兵们常年面对单调屏幕,捕捉空中讯号时,那雕塑般的专注,和偶尔收到远方航迹确认信号时,孩子般的雀跃。
一个老兵告诉她,他守了十几年雷达,看过无数次日落月升,最想看的,却是山外面真正的,有树有水的春天。
在东北的茫茫林海雪原,她跟着边防连的马爬犁巡逻。
大雪封山,天地间只剩无边的白和墨绿的松。
寒冷深入骨髓,马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
在一处小小的、只有三个人的执勤点,战士们用雪块垒成简易的“冰屋”,里面生着小小的火堆,火上架着铁锅,煮着冻硬的罐头和雪水。
围着那簇微弱的火苗,听着外面饿狼的嚎叫,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年轻战士,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哼起了家乡的采茶调。
歌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江南的暖风,吹散了林海雪原无边的寒意与孤寂。
她也乘着小艇,登上过东海深处一座只有足球场大小,位置却极其重要的岛屿。
岛礁上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岩石和简陋的高脚屋。
淡水,蔬菜全靠补给,遇到恶劣海况,断水断粮是常事。
守岛官兵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成古铜色,一笑,显得牙齿格外白。
他们最大的娱乐,是傍晚坐在礁石上,看海豚跃出水面,或者比赛谁能用自制的钓具,从汹涌的海浪中钓起一尾小鱼。
礁石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巨大的字,“人在岛在”。
班长说,这几个字,是第一批上岛的战士用捡来的贝壳一点点镶上去的,每年都要仔细描红。
这不是标语,是刻在骨头里的誓言。
每一处,都截然不同,却又惊人地相似。
相似的艰苦,相似的孤独,相似的奉献,以及,在艰苦孤独奉献之下,那相似的不屈,乐观与深藏心底的,对家与国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当林心萍的笔记本再也记不下新的地名和故事,当她感到自己的心灵已被这些来自国土最边缘的声音填满,甚至有些“超载”时,她知道,是时候返航了。
她的笔,需要时间消化,她的心,需要回归来处。
归途的列车,向着家的方向飞驰。
窗外的景色,从荒凉戈壁,到起伏丘陵,再到孕育着生机的平原。
离家越近,她的心就越发急切,也越发近乡情怯。
两年九个月,近九百个日夜,安儿宁儿长高了吗?
还认得妈妈吗?
戚何是不是更忙了?
爸妈公婆身体可好?
院里的格桑花,真的开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