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那被宋大山唤作长根哥的老者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越看越熟悉的脸庞。
他一激动,一个跟跄扑到车前,一双粗糙大手紧紧攥住了宋大山的骼膊。
他仰着脸,眼里倾刻间便蓄满了浊泪,嘴唇抖了又抖,才嘶声道:“真是大山!真是你们!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这几年,村里人都以为……”
他的话说不下去,说出来便煞了风景。
于是他不再言语,只是重重拍了拍宋大山的骼膊,似安抚又似是确定。
而后他急切地望向车里,见到李翠翠和宋家的其他人都在。
他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开口时能瞧见满脸的褶子还有点点老年斑,满口黄垢的牙齿也缺了许多。
他比宋大山大了好几岁,已经六十多,算村里长寿的老人了。
宋长根与宋大山是打小一起掏过鸟蛋,下过小河的关系。两家情分一直没断过。
“回来了好!都回来了好!”宋长根语气激动,带着庆幸和发自肺腑的高兴。
“长根哥。”李翠翠也同他打招呼。此时她已经抹去泪水,瞧着是缓过来了,还能露出几分笑意。
“好,好!”宋长根忍不住连声点头应道。
宋家其馀人也跟着辈分喊“叔”“叔爷”。
宋长根都一一应声,两个小娃娃一声又一声的叔爷,他听得心潮澎湃。
身上御寒的旧袄包裹着他年老的身体,这一刻他似乎年轻了几岁。
那一声声熟悉的称呼,像温热的酒,烫过他沉寂多年的心肠,连脸上被岁月刻下的深纹都仿佛舒展了些。
他浑浊的眼里映着这一张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腰杆不自觉地便挺直了几分。
他们宋家的秀才公回来了,这空落了许久的村子,好象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
宋长根的身后还有几人,他们与宋家不算熟悉。待宋长根认出来人他们才敢上前。
宋家变化太大了,他们不敢认,怕冲撞了贵人。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还没近前被其他人叫去喊人。
几人中他辈分最小,只能老实点头去村里喊人。
走时他朝宋长根喊了一句,“爷,我叫人去了!”
宋长根耳朵不好使,没听到他的话。
那孙子又喊了一声,见他爷还是没什么反应,想了想还是转头去叫人。
秀才公一家回来了可是大事,得叫村里人知道。
其馀几个村民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惊诧、喜悦的声浪几乎要把驴车掀翻。
“大山叔!李婶子!”
“真是宋三爷一家子回来了!”
“哎哟,这两个小的是行安和虎头吧?走时才丁点大,都认不出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村民热情鼎沸,几人将小小的驴车围得水泄不通,原本扑面刺骨的寒风也被挡了个严实。
这般一朝回乡,宋家人倒觉得浑身暖了起来。
此时距离宋家老宅还有一些距离,宋大山却已是红光满面,被几人簇拥搀扶着下了车。
这一下脚踩在家乡的土地上,竟莫名觉得有些发软。幸好旁边有人扶着,不然免不了要出糗。
其馀人仍留在车上,驴车继续往村里走。
宋大山一人落在后头,宋家倒也放心,如今已是在村里了。
时值腊月,陕南的冬田大多空闲着,只零星散着些耐寒的菜畦。
下午光景,并无多少农人在田间忙碌。
因此宋家回来的消息象风一样刮遍了村子。
驴车沿着土路缓缓前行,不断有村民从各处冒出来,屋里,墙根,都聚拢过来。
起初是三五人,接着是十数人,最后竟成了一条跟着车走的人流。
有拄拐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刚放下柴禾的后生,还有一些小娃娃跟着驴车跑。
孩童的笑声混在人群里。
“大山啊,这些年在外头,可还好哇?”
“大山叔,听说你们去了姑苏府?那地方富庶,这年月做啥营生哩?”
“哎哟,瞧瞧这几个孩子,长得真结实!路上走了多久?”
“秀才公长高了,还是这样俊嘞!”
七嘴八舌的问话此起彼伏,带着关切与好奇。
宋家此去姑苏已有三年之久,便是最后离开村子的也有一年多了。
宋家村的人,大多世代在地里刨食,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平阳县城。
姑苏?从前宋家未去时只偶尔听人提起,自打他们去了,村里人才时常打听。
听说那地方富饶,家家户户都能吃大米,穿的也是绫罗绸缎。
原他们还半信半疑,如今瞧着宋家一行人,便信了大半。
宋家回来,虽风尘仆仆,但穿戴齐整,穿的都是好布料,还戴着金贵的帽子。
这面容气色都与寻常庄稼人大不相同了。
加之那赶车的把式对他们客气有加,车上捆扎的行李瞧着也扎实。
众人心里不免又是惊奇,又是羡慕。
从前宋家虽说出了个少年秀才,是村里独一份的体面,可到底日日在跟前看着,一起下地、一起纳粮,瞧着与他们并无多大分别。
如今阔别数年再见,却仿佛隔了一层。
那通身的气度,说话的声口,甚至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一样”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私下交换着眼神,悄悄嘀咕:“瞧宋李氏那双手,怕是好些年没做过活了……”“说话也慢了,柔了,真象城里那些老夫人们了。”“是啊,她从前说话跟炮仗似的,如今倒是柔声细语的。俺还怪不习惯勒。”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眼前的宋家人,已隐隐有了几分县里“老爷”、“夫人”、“少爷”的模样了。
驴车行驶一路,问好与惊叹、议论不绝于耳。
众人一路追着驴车,村里的道路一下拥挤起来,直到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宋家人才松了一口气。
太热情了他们也吃不消,尤其是宋行远。刚回村子没多久,就回了几句话。得知他还没有娶妻,那些个婶子就挤了上来,都说要给他说亲。
宋溪已经识趣地闭目养神,他耳朵尖,已经听到了有人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