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陆陆续续下来的人已经各自走散,宋家人多家当也多,落在了后头一些。
如今旁边只馀他们一家,正瞧着码头人来人往。
“小宝,接下来怎办?”宋虎看着脚边这一堆家当,手里抱着虎头问道。
腊月,天寒得厉害。船上风大,出去透一回气都要包裹得严实一些。
因而今日下船,宋家人不用添衣,都穿得格外厚实。
尤其是两个年纪小的,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虎头包裹得象个桶,头上戴着兔毛镶边的暖帽,两片护耳垂下来,用细带在下巴处系着,已经瞧不见脖子。
宋行安更甚,象个肉球。
他头上戴的是虎头帽,红底黑纹,帽顶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帽檐一圈柔软的羊毛,衬得小脸肥嘟嘟的。
两人都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家中老两口也是如此。
李翠翠穿着深青色厚棉袄,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绒布护耳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额头的皱纹,也藏住了满头白发。
宋大山除了头上的加棉毡帽,脖子上还围着深灰色羊毛围脖,那是临行前儿媳陈玉莹特意为他织的,又厚又软。
李翠翠也有一条。
宋家其馀人没有戴帽子,年轻气盛,自然是不愿戴的。
且这些帽子也贵重,虎头那顶兔毛镶边暖帽,花了足足八十文。
宋行安的虎头帽便宜些,也要五十文,这两顶帽子是李翠翠咬了好几次牙才在停歇的码头集市上托人买的。
至于老两口的帽子倒不算最贵,是在姑苏时前年买的,一顶也要三四十文。
寻常人家,若非远行,谁舍得花这许多银钱买顶帽子?也就是这次举家回来,路途遥远,又赶上寒冬,才不得不置办这些。
免得冻得生了病才后悔莫及,那才不值当。
宋溪说话间哈出了不少白气,他回答宋虎前先看了看爹娘。
“爹娘,二哥,我们先寻个落脚处,住两日。舟车劳顿,坐了这般久的船需得缓缓筋骨,这两日也好方便打听打听路。眼下直接去寻怕也难找。”
“哎,听你的。”李翠翠应声,声音有些发颤,她拢了拢身上那件厚实的棉袄。
这汉中的腊月咋感觉比那姑苏冷得多,寒气象是能通过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宋大山也点头,却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才缓过气来:“是得缓缓,这身子骨,不比年轻时候了。”
他已经五十七八,在江南时还算硬朗,可这一路北来,气候骤变,加之船舱里潮气重,他只觉得老寒腿沉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象拖着石磨。
方才下船时那阵江风吹来,他下意识地把脖子往羊毛围巾里缩了缩。
饶是如此,猛烈的江风还是让他打了个趔趄,幸亏儿子宋虎眼疾手快扶住了。
宋大山不得不服老,老实地被儿子们看顾着走。
他心里还是嘀咕,若是平常,他身子骨硬朗着,哪里会这般容易摔倒。
想好了去处,宋家便打算移动。
脚边的箱笼不好带,宋家拢共有十个。
这天冷人也累,为了省事,他们只能去寻了脚夫帮忙。
此时码头边蹲着好些等活计的汉子,见他们过来,三两个都围了上来。
有些能说会道的已经抢着毛遂自荐,还有一些笨一些的只能往前挤一些。
天寒地冻,这些人穿着不算厚的旧棉袄,多是灰扑扑的深蓝或褐色粗布,袖口和前襟磨得发亮,有些还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
为了御寒,一个个都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冻得通红的脸上带着期盼的神情。
宋家最后谈妥了两位壮实的脚夫,加之家里的人,应当够了。
脚夫用扁担挑着大件,宋家男人则两人合抬一个,在青石板路上蹒跚而行。
他们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条背风巷子里,找到一家叫“悦来”的客栈。
门脸不大,灰墙黑瓦,门楣上挂着的木招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倒是干净。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颧骨突出,正靠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这一大家子,见李翠翠带着南边口音问价钱,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报了价:“通铺五个大钱一人,大炕间二十文一晚,单间四十文。”
李翠翠心里飞快盘算,家中有十口人,若住两间大炕,一日便是四十文,两日八十文。
再加之饭食,哎哟,她咬了咬牙:“要两间大炕房,住两日。”
开了房,几人赶紧进去。
客栈后院有口井,水冰凉刺骨。
女眷们烧了热水,给孩子们擦洗。
一个月在船上,淡水金贵,只能草草抹脸,如今总算能痛快洗漱一番。
热水氤氲的雾气里,陈小珍给宋行安擦着后背,忍不住道:“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宋行安舒服得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小猫,难得这般安静。
住下的头一日,宋家全家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
紧绷了太久的筋骨一旦放松,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
直到第二日晌午,众人才算真正缓过劲儿来。
吃过饭,李翠翠叫了宋柱,给了他一些铜钱让他带上宋虎去寻摸路。
“二虎走罢,娘让我带你去外头转转,摸摸路。”
“哎。”
汉中府城比不得姑苏繁华,街道不宽,两旁的店铺也多是些卖山货、药材、铁器的。
临近年关,街上倒也有些采买年货的人,这些人说话嗓门大而粗犷,言语间直爽。
宋虎拉着宋柱先在茶馆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听了一耳朵东家西家的闲话,才慢慢踱到车马行聚集的西市。
西市口更热闹些,几间大车马行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生意,也有零散的车把式蹲在墙根下,身前摆块木牌,写着“襄城”、“安康”、“凤县”等地名。
兄弟俩不急着问价,只背着手,一家家看过去,听别人怎么谈。
“去南郑?哎呦,这段路可不好走,冬里雪封了几回山,刚清出来……您这多少货?三个人?那得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