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公忍不住连说两句,眼中浑浊都退去了许多,面色都泛了些红润。
若不是在船上南来北往,平日也听闻过,只怕此时会更失态。
他心里忍不住泛酸,年过半百突然有了好命,这叫什么事啊!
宋大山笑得舒爽,他与老李头说起时,对方还要夸张一些。
两个加起来过百岁的老人,倒还象个孩子一般斗嘴一阵。
老船公这般,已是好了。
宋大山不比人随着船只走南闯北见闻多,话不能空,便只能说一些家常了。
船只十一月十五自姑苏启程,西行经采石矶、芜湖,沿途在获港、大通等驿停靠。
十一月廿四,船抵达了安庆府。
此处江面收束,两岸山势渐起。
过安庆后,江流愈急,两岸多见峭壁矶石。
腊月初二,船至九江府,泊于浔阳驿。
正值冬月,码头上北风萧瑟,更添旅途寒寂。
然旅途并非总是平顺,水路更非风平浪静。
十二月初七夜,江面忽起大风,江浪汹涌,官船如落叶般剧晃。
舱内器物倾倒,孩童惊哭。
宋家人分住在两间相邻的客舱。风浪骤起时,李翠翠所在的女眷舱里,顿时乱作一团。
年纪较小的宋行安和更年幼的虎头都吓得大哭,他们的小床因剧烈颠簸,一下被甩得离床边远了些。
陈玉莹和陈小珍已猛然惊醒,急忙摸黑过去,循着哭声各自搂住一个。
因看不清多少,加之颠簸,两人竟抱错了孩子。
手上触感不对,这才慌忙换了过来。
虎头入了熟悉的怀抱,整个人才安静了一些,哭声变得细弱,小手紧抓着他娘的胸口。
另一边的宋行安还在哭闹,好在他劲够大,紧抱着他娘陈小珍的脖子。
就是苦了他娘。
李翠翠年纪大了,觉浅醒得最早,但比她们慢了一步,没抱到孙子,便与后头的孙女宋微仪搂在一起。
众人早先虽听宋溪提过上了船之后遇上风浪该如何行事,可骤变之下惊慌失措,竟都忘在了脑后。
唯独陈玉莹强自镇定,在船身又一次剧烈倾斜前,她一面紧搂着虎头,一面急声提醒:“娘!大嫂!快抓紧床架下头的横梁,把脚抵稳了!微仪,抓紧你奶奶!”
慌乱中,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象在黑暗里扯开一道口子。
李翠翠闻言,赶紧摸索着照做,宋微仪也咬紧牙关,死死抱紧祖母的骼膊。
黑暗中只听得隔壁官眷舱室传来女眷的惊呼,底舱更是隐约传来呕吐与哭喊声。
另一间舱内,宋溪在船身第一次猛烈倾斜时便醒了过来,立刻想起上船时了解到的应对之法。
他本想高声提醒,却被颠簸和声响淹没。
见舱内其馀人仓促间难以成行,他灵机一动,用脚勾过散落的一卷绳索,冲离他最近的宋柱喊道:“大哥!把这头系在床脚,那头抛给我!”
宋大山在黑暗中闻声,伸手想拉小儿子,怕他出事,却被大儿子宋柱一把按住。
“爹!您抓稳!我去帮小宝!”说着,他一手牢牢攥住父亲的骼膊,另一只手抵在舱壁上稳住自身,眼睛紧盯着宋溪的动作。
宋大山听到这话,心安了一些,紧张道:“柱子啊,小心些!”
宋溪拿到绳索后,迅速在自己腰上缠了两圈,将另一端甩向床架,同时喊道:“二哥!行远!学我这样,找东西固定自己!都别乱跑,贴紧舱壁!”
宋大山这时已经镇定下来,他背抵舱壁,双臂张开,尽力为身边的儿子挡开滚落的零星物件。
宋柱听着弟弟的吩咐,迅速将自己用绳索固定在最近的床架上,又将儿子宋行远拽到身边,用身体护住。
宋虎身子灵活,趁着颠簸的间隙也摸到了宋大山身边,赶紧护着他爹。
就在他们勉强稳住身形之际,船舱仿佛成了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人心提到嗓子眼,以为下一刻船就要散了架。
黑暗中只听风声如啸,浪头砸在船板上砰然巨响,间杂着船工嘶哑的吼叫与仓皇奔跑的脚步。
那一刻,生死真似悬于一线。
幸而船老大经验老到,指挥众人拼死搏斗近一个时辰,方将船勉强避入一处河湾。
经此一吓,众人愈发谨慎,不敢再行。
次日,风浪稍息,宋大山便带着宋溪,特去拜谢船老大并几位出力最多的船工,送上些姑苏带的糕点茶食。
船老大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摆摆手:“吃这碗饭的,该当的。”眼神却到底柔和了些。
风浪过后,天气转好,船停泊两日之后才敢重新上路。
过安庆,望见迎江寺振风塔如巨笔矗立,江边码头人货往来繁忙。
经九江,匡庐秀色在冬云间若隐若现。
腊月十二,船过武昌,黄鹤楼早毁于前朝兵燹,唯见蛇山兀立,汉阳一带树木萧疏。
官船在武昌驿停靠半日,补充食水后,便折向西北,入了汉水。
水色由浑黄渐转为清绿,两岸不再是坦荡平原,丘陵起伏。
时值深冬,山坡上草色枯黄,空气凛冽干燥,带着北方尘土与枯草的气息。
这熟悉的景色让宋家人精神一振,船上众人亦是如此,到了此处,离汉中便不远了。
船溯汉水而上,腊月十八过襄阳,古城墙堞雄峙。
再向西,山势愈见陡峻,水道渐窄。
冬日水枯,多处浅滩礁石裸露,船行颇缓。
有时整日不见别的舟揖,唯有这艘官船在青山碧水间孤零零前行,船工的号子一声声,荡开又消散在寂静的河谷里。
腊月廿七,午时刚过,官船终于缓缓靠上汉中府城东门的码头。
此处远比姑苏冷清,船上众人却看得眼热。
码头的吆喝带着浓重的陕南腔调,直到下了船,脚踩实地,众人才发自肺腑地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王主事的长随过来招呼一声,言道主事需在府城盘桓两日,让宋家自便。
宋家人千恩万谢,目送那长随离去。
接下来的路,得靠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