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那契纸上的名字便不止周掌柜一人,连他女儿周怜娘,孙女周月盈也一并写了上去。
多出的那二十来两银子,周怜娘因认得字、懂些经营,身价比寻常丫头高些,占了十多两。
周月盈年幼,只作五六两算。
经过熟牙人从中说合,宋家少花了二两,拢共是五十九两四钱。
周掌柜得知宋家愿意一并收留两个孩子时,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拉着孙女便要跪下磕头,被宋大山连忙扶住。
“好好替我们看顾家中产业,便是报答了。”宋大山将契纸收好,语气郑重,“老弟放心,这两个孩子我们既买了,便不会苛待。你只要肯用心,咱们家不是那等刻薄人家,会好好待你们。”
周掌柜止不住点头,眼框霎时红了,用袖子连连擦拭眼角,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多谢,东家好人长命。”
周怜娘赶紧说道,一边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一边紧紧牵着侄女的手。
她嘴唇有些发白,那双早慧的眼睛里却隐约含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又似有一点微弱却清淅的盼望。
腊月十六,寅时末刻,天色犹暗,河面雾气弥漫。
宋家一行坐着家中牛车赶到码头,因牛车窄小,只王三牛一人相送。
待他们上了船,他还得将牛车赶回去。
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可到底还是等来了有心之人。
宋溪的几位好友、宋行远的同窗,还有老李头和他那憨实的女婿。
码头上话别,老李头最是别扭,骂一句又叮嘱一句,弄得众人哭笑不得。
待时辰到了,宋家与送行的人一一作别。
那官船在晨雾中尤如蛰伏的巨兽,桅杆高耸,船头的灯笼在湿雾里晕开团团昏黄的光。
王主事身边那位长随已候在跳板旁,见了他们,略一点头,便指挥两名沉默的兵丁开始搬抬箱笼,动作利落却不粗鲁。
一切井然有序,并无多馀喧哗。
宋溪最后一个登上跳板,临入舱前,不由驻足回望。
雾气深锁的姑苏城方向,还能看见好友们驻足的身影。
寒风掠过河面,卷起湿冷的潮气,他紧了紧衣衫,转身撩开厚重的棉帘,没入船舱的暖意里。
官船解开缆绳,在船工们整齐的号子声中,缓缓离了苏州码头。
雾气包裹着船身,两岸的屋舍、垂柳渐渐化为朦胧的影子,最终隐没在灰白的水天之间。
宋溪站在舱窗边,望着那片承载了数年光阴的土地消失在视野尽头,心中一时怅然。
身旁的宋行远已红了眼框,他的两位好友今日都来送了行。
几日前,宋溪曾提过让他留下游学,他却摇头拒了,定要随家人一同归去。
船舱内比宋家未见到时预想的要宽敞些,王主事给了几分照应,宋家分得两个相邻的中舱。
虽不豪华,但舱壁厚实,铺位也干净。
宋家女眷带着行安、虎头住一间,男眷住另一间。
行安和虎头年纪小,女眷房中用被褥箱笼拼出个小床,倒也安顿得下。
船行初时,众人多有不适。
虎头年纪最小,吐了两回,小脸煞白,蔫蔫地偎在他娘陈玉莹怀里。
宋行安在陆地上闹腾,上了船却晕得厉害,倒头便睡。
宋溪把过脉,就是简单睡了过去,并无大事。
陈小珍和陈玉莹忙着照料孩子,好在早有准备,不算棘手。
老两口身子硬朗,倒无防碍。
宋家男子里,只宋虎还有些晕船,宋溪和行远最是适应,不久便能到甲板上站一站,看看风景。
官船沿运河北上,先过浒墅关。
时值腊月,两岸平畴冬闲,麦苗贴着地皮,泛着青褐的色泽。
桑园早已落尽叶子,枝干乌黑地排列在田垄边。
村落粉墙黛瓦,静卧在晨雾里,偶有早起的人家升起炊烟,与河面的水汽融在一处。
河上船只往来,漕船满载粮米,吃水颇深。
农船则堆着越冬的柴草、腌菜坛子以及越冬的箩卜白菜、新打的糯米年糕等物。
天寒,摇橹的船家手上裹着厚布,口中呵出团团白气。
岸边石砌的纤道上,可见赤膊的纤夫,古铜色的身躯和脊背在冷风里绷紧,喊着低沉的号子,拖动逆水的重船。
他们非是不知冷,只不过为了一家生计,自要如此。
船行约八十里,至常州府城东门外驿站码头,天色将暮,官船按例在此停靠补给。
码头边早有兵丁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船工下船汲水、采买些新鲜菜蔬,船上管厨的也上岸添购米面。
宋家人未敢远离,只通过舷窗望去,见码头灯火点点,人影幢幢,远处城垣在暮色中显出深黑轮廓。
停泊约一个时辰,船复启航。
过常州,两岸市肆仍见繁华。
临河茶楼酒肆的幌子在寒风里有些瑟缩的飘动,茶香雾气环绕。
船近镇江,江天渐阔,能望见金山寺塔影孤峙于烟波之上。
待出京口,入长江,景象陡然一变。
江面浩瀚,浊黄的江水奔涌东去,对岸瓜洲一带沙洲芦苇枯黄,在风中起伏如浪。
北固山临江矗立,山石苍褐,冬日草木凋疏,更显山势峻峭。
江风凛冽刺骨,官船升满帆,借西北风之势破浪西行。
自苏州至金陵,水路近四百里。
官船日夜兼程,遇驿站码头便停靠补给。
腊月十八午后,船抵达了金陵龙江关码头。
此处为大运河入江要津,舟揖云集,帆樯如林。
官船在此停泊半日,补充食水,船工亦得歇息。
宋家人隔着船舷,望见江边石头城雄堞逶迤,燕子矶头寒涛拍岸。
奉命不得随意登岸,众人只在船头略站了站。
江风更劲,卷着寒意直透骨缝。
这段时日宋家在夜间常能听见波涛拍打船舷,混着风帆鼓荡、船工隐约的吆喝。
白日若天气晴好,宋家人会同船里的其馀人家一般出来透透气。
宋溪常与宋行远在甲板僻静处读书,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舱内有些狭窄略带昏暗,不便习读书籍。
宋行远捧着那几本江浙名家的书如痴如醉地看着,时而低声请教旁边的宋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