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咒骂与呼喝如沸粥翻滚,层层人潮推搡着向前,竟将持戈戍守的官兵也逼得后退了半步。
烂菜、碎石、土块如乱矢般掠过浑浊的半空,噼啪砸在刑台四周。
忽有一枚臭鸡蛋自人丛中飞出,“啪”地一声,正正糊在跪伏的罪官额顶。
黏稠蛋液顺颊淌下,那声脆响却象一道无声的令旗,骤然点沸了这场焦灼的狂欢。
得手者面皮涨得紫红,抡起骼膊四下挥舞,唾沫喷溅:“瞅见没!俺砸的!正中鼻梁骨!”
他的嘶吼声里掺杂着得意,在为方才的准头自豪。
这“战功”立时成了新柴。
旁侧眼热的一个汉子猛地从竹篮里掏出三枚臭蛋,蛋壳泛着青黑,在粗掌中黏湿打滑。
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佝偻着身子就往人堆里撞,骼膊肘蛮横地顶开两旁的人,只顾埋头往前钻。
仿佛离那血迹斑驳的刑台近一寸,自己便真添了一分“替天行道”的威风。
人声如浪,一浪高过一浪,就在喧嚣抵顶的瞬间。
最后一柄虎头铡,轰然坠下。
闷响其实不算震耳,可却如同掀翻了这锅滚烫的热粥,鼎沸的人声骤然一静。
头颅在木质刑台上,闷声滚落在地。
触地是已经冷却的积血,他面朝下,面容遮掩在稠厚的暗红之中。
这时,挤在最前头,正高高举起臭蛋的那汉子,骼膊蓦地僵在半空。
周围所有叫骂,哄笑与推挤声,都如同潮水决堤般溃散,四下只剩一片瘆人的死寂。
不是安宁,是沸腾的宣泄被一刀砍断后,留下的空洞。
风穿过刑台,只卷来浓浊呛喉的血腥气,沉甸甸塞满每个人的鼻腔。
他怔怔地瞪着手里那几枚污秽的蛋,又挪眼看向脚前那片刺目的猩红。
血正顺着石缝蜿蜒爬来,浸湿了他有些破旧的布鞋边的尘土。
方才那腔烧心灼肺、近乎耍闹的“义愤”,突然失了着落,飘散在腥浊的风里。
臭鸡蛋还攥在掌中,软塌塌、沉甸甸的。
可已全无用处。
狂欢的靶子已没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死。
那景象,象一桶井拔凉水照头浇下,泼熄了所有窜动的火苗。
人群开始窸窣后退,仿佛被那无声漫开的殷红慑住了魂。
方才被推攘的官兵怒骂声在喉中戛然而止,只匆匆骂了两句,还未过瘾。
旁的官兵见此却觉得轻松,省得再费口舌。
不少百姓手指一松,手里还紧攥着的臭鸡蛋“噗”地掉进泥里,壳破液流,腾起一股更腌臜的腐味,混进血污与浮土,转眼便寻不着踪迹。
刑台中央,血已渗进每块青石的缝隙。
热闹散尽,只馀这片无言的猩红,久久不散。
……
宋溪此时尚不知京都洛阳那场血染刑场的风波,待他知晓时,刑台的血迹早已洗净干透。
此刻,他正独坐于姑苏书房,对着一封刚送至的书信出神。
信是崔氏子弟着人送来的,就在方才书院散学,他归家时递到了他的手中。
素白笺上不过寥寥数行,语气温文却疏淡,只说“久闻宋兄才名,心甚慕之,盼得雅晤一叙”。
这信,来得实在蹊跷。
宋溪客居姑苏数载,蒙恩师安排,平素往来多在白鹿书院门墙之内。
至多会讲时与旁的书院学子有过短暂交集,再就是先前那桩旧事,让他在本地官府跟前留得几分薄面。
除此之外,并无深交,更不曾与吴中崔氏这般累世望族有过渊源。
此邀突兀,他却几乎未多尤豫便决定赴约。
近来坊间传闻日盛,皆言西北逆案牵动朝野,陕西官场已落马多人。
他几番辗转探听,虽不得全部名姓,但风声里排在前列的,并无熟识之人。
万幸,其中也无恩师与师兄之名。
虽已决意前往,却不可即刻动身。
离书院休沐之期尚有数日,宋溪只得按下浮动的心绪,静待时光流转。
待到那日,天光未白他便起身,对镜仔细理正衣冠,方登上马车。
今日申包与他同去,王牛三与其坐在马车外沿。
车帘垂落,轱辘声碾过清晨还带着些水雾气的石板长街,一路向西而去。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临河茶舍前。
黑漆匾额上“听漪轩”三字已见斑驳,屋舍背倚一段僻静河道,前院只疏疏以竹篱围掩。
正值仲夏,篱畔几丛栀子开得寂寂白白。
崔家择此相会,用意颇深。
茶舍虽在城中,却因河道弯绕而隔断街市喧嚷。
此处并非崔氏产业,只是寻常文人偶来品茗清谈之地,来往也不多,不易惹眼。
宋溪落车时,早有青衣小厮静候篱边,无声一揖,便引他穿过前堂。
堂内茶客寥寥,唯闻红泥小炉上煮水声细沸。
几人并不上楼,而是径直转向后院。
灰白院墙开了一扇窄窄木门,门外竟连着一条覆有青瓦的短廊,直通河边一座独立水阁。
水阁不大,四面长窗尽数支起,河风穿堂而过,携来湿润水汽。
阁中仅设一桌两椅,临窗可见茶舍的青瓦后檐,以及对岸无人居住的素白粉墙。
位置既与主屋若即若离,视野又极开阔,倘有外人接近,远远便能察觉。
崔家那位年轻子弟已候在阁中,见宋溪到来,含笑拱手:“宋兄见谅,家中长辈叮嘱,不得不谨慎些。此处还算清静,说话便宜。”
言语间,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窗外悠悠河水。
这水路四通八达,若真想悄然来去,亦非难事。
宋溪心中了然。
如此安排,既避了登门之嫌,又免去客舍之杂。
临河而处,僻静少扰,进退皆宜,确是好去处。
他心中怦然,不得不暗舒一口气压下心中悸动。
只是在对面坐下时,他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一拢。
“崔公子客气。”宋溪抬眼,语气平稳,“只是不知此番相约,究竟所为何事?”
窗外的河水静静流淌,偶有鸟雀掠过水面,点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崔家公子却不着急说,只是问他道:“不知宋兄对那西北一事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