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柱粗声道:“你这话是啥意思?”
他瞪大了双眼,似乎没想到一向老实的陈小珍能说出这样的话。
陈小珍见他恼了,也不惧。从前她只生了一个男娃,腰杆不硬。如今有了安儿,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也罢,”不过陈小珍也不想和他吵,到底是她丈夫。
陈小珍转过身去铺被褥,声音淡淡的,“往后咱们也能攒点钱,日后石头娶妻也能用上。”
爹娘说开了也成,到时候安儿到了年纪便能直接去读书,不用像石头一样等这么多年。
她可记着旁人说的,就是石头读书开蒙太晚了耽搁了,要不咋能这么大了还进不了学。
她也想当秀才娘。
烛火“噼啪”轻响了一声,在墙上投出两道沉默的影子。
陈小珍已经躺下,宋柱还坐着。
见她这样,宋柱以为她想通了,心理情绪翻涌,忍不住想和枕边人说道。
“爹娘肯定是生气了,不然咋会说这些。”
想着村里头只有要分家的人家才会这样,宋柱一个做要人命的苦活时都不掉泪的汉子红了眼框。
“回头爹娘若给咱们贴补银钱,不能要。”
陈小珍一听,闭着的双眸直接睁开,“啥?咋就不要?”
宋柱粗声道:“石头读书花得多,咱家有两个娃,二虎就一个,小宝还没动静。”
石头还比小宝大,定然更吃亏。
“二丫学手艺虽说是姑娘们都能去,可眼下就咱屋里二丫占了这个名额。咱们这一房花的银钱实在太多,不能再多拿爹娘的。”
陈小珍听他算得这么直白,心里那点底气也泄了,嘴上却还硬着:“那……那是爹娘说好的,咱凭啥不要?”
“爹娘这么说,是怕弟弟们心里有疙瘩,是给咱们体面。咱们不能不知足。”宋柱声音沉沉的,带着一股子执拗。
陈小珍不说话了。
宋柱说的她都知道,只是想到家里这些日子赚的银子,这种亏欠的想法就没了。
人的欲望象一道口子。
最初或许只有针尖大小,可一旦往里填进些东西,它便自己悄悄撑开了。
得了寸,就想着尺;有了尺,又望着丈。
口子越撑越大,起初那点餍足,渐渐成了填不满的窟窿。
烛光晃动,将墙上两道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正如两人此刻起起伏伏的心思。
无论宋家人想什么,这家规已经定下。
就这般,到了七月。
家中一如往常,未发生什么大事,只是月初算帐时,家里每人手里都到了一些银子。
陈小珍将钱都攒了下来,宋柱说不要被李翠翠骂了一顿,说好的规矩哪能轻易改?何况那人早收了去。
陈玉莹只收了自己那部分银子,宋虎拿他分的银子给他娘子买了首饰,小两口蜜里调油了好一阵。
剩下的就是攒着,日后给虎头使。
宋溪每日都在书院读书,因此并没有钱。
不过老两口心疼他,私下偷偷给了他五两银子。
就这般,日子近了八月。
这日,姑苏城里,午后日头正慵懒地晒着粉墙黛瓦,河水在桥下淌得无声无息。
茶馆里吴侬软语的评弹声,临河人家窗口飘出的炒菜香,一切与无数个昨日并无二致。
消息是沿着运河来的。
一艘急匆匆的官船泊了岸,差役将盖了朱红大印的安民告示,贴在了阊门码头的告示栏上。
墨迹新得发亮。
——西安府平了。
听说是城里早有人暗通了官军,趁夜开了城门。
大齐的王师没费太大气力便涌了进去,负隅顽抗的反贼头目力竭被俘。
盘踞西北的这场大乱,终是尘埃落定。
码头上挑夫停了脚,商铺里的伙计探出头,画舫上的歌娘也止了弦。
人们围拢过去,识字的低声念着,不识字的侧耳听着。
起初是一片压低的议论,待那“逆首就擒,四境绥靖”的字句确凿无疑地传入耳中,人群中才渐渐漾开一阵混杂着唏嘘与宽慰的声浪。
有老者捻须长叹“总算太平了”,也有商人模样的,已开始低声盘算往西北贩货的路是否好走了。
河风依旧温软,带着水汽与荷香,将那告示的一角轻轻掀起,又落下。
远处传来寒山寺悠长的钟声,一声,又一声,荡在八月的风里,仿佛在安抚着这座城池方才那一瞬间微微绷紧的脉络。
宋溪在书院得知消息时还有些错愕。
原以为老师那边拖延了这般久的布局会引出一场恶战,不想竟这般平寂地收了场。
就在这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里,西北的叛乱竟已平定。
错愕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既然乱事已平,老师便该安全无虞了。
他当即就想修书一封寄往西安,可笔提至半空,又想起老师的再三嘱咐,终是将那份急切强压了下去,只将万千心绪化作一声长叹。
时光倏忽,转眼乡试期近。
宋溪并未下场。
他并非本地学子,按《大齐会典》定下的“原籍应试”铁律,他必须回到户籍所在的布政司衙门所在地(即西安府)方能投考。
若在姑苏冒然赴试,便属“冒籍”,乃是科场重罪。
前朝嘉靖年间,礼部便曾严词奏请,痛斥那些“游学矫诈之徒”见异地解额宽裕便“假为流移,冒籍入试”,朝廷对此向来稽查极严。
至于他曾思量过的“附籍”之法,眼下看来更是难如登天。
那需在异乡居住二十载以上,且置有恒产,经官府层层勘核后方有可能。
他客居姑苏不过数载,此路绝然不通。
原本,他计划着三年守制期满便北归赴考,如今西北虽定,但路途是否畅通、地方是否安定犹未可知,归期只得再度推延。
更何况,老师去信时曾隐约提及,若西北事了,或将南归,重返姑苏。
他便在姑苏城的秋色里,一面读书,一面等待着。
等待一条确切的归乡路,也等待一个或许会重逢的人。
他尚不知晓,这场平叛的背后,远在洛阳的朝堂之上,刚经历过一场更为酷烈的清洗。
远处的京都洛阳,煞气熏天。行刑台前,血浸黄土,人头落了满地。
滚落在地的,不乏昨日尚在朝堂上权势煊赫的二品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