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翠这番话掷地有声,话落,一瞬间屋里霎时静得骇人。
只能听见此起彼伏,有几道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夕阳的馀晖正从门边迅速褪去,堂内光影眼见着暗沉下来,一时瞧不清人脸。
李翠翠这话实在说的明白,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如今宋家唯一的姑娘宋微仪,而后是宋柱与陈小珍
宋微仪的双眸即使在黑夜中,也显得有几分亮。她听着奶的这话,忽然心里没了那么大的负担。
暗下决心,定要好好学。到时能象绣坊的那些姑娘一样,挣银子。
宋虎正准备说啥,他爹宋大山忽然开口:“都听清楚你们娘说的了?这些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关乎咱宋家往后几代人能不能把日子过稳的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我和你娘,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这份心?不就图个‘长远’么?老话讲‘家和万事兴’,但这‘和’,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混日子,是要把帐算明明白白,把路铺得踏踏实实。”
“从今儿起,就按这章程来。有异议,现在就说。过了这道门坎,再有人心里不痛快,也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话音落定,堂屋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
宋虎听到这话,哪敢再吱声,怕爹娘觉得他有异议,回头就给他分出去。
宋柱也是如此,不敢说话。
此时油灯还未点上,周围有些暗。
宋溪的目光掠过两位哥哥,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话已说到这份上。
他不再尤豫,顾及长幼有序。
他上前一步,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对着爹娘郑重躬身作揖道:“爹,娘,儿子懂二老的一片苦心,唯有感念。”
宋溪抬眼时,眸子里映着微光,字字恳切:“儿子这些年在外读书,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家里立这规矩,正是为了免除日后兄弟生隙,子孙埋怨。儿子定当遵从,亦会以此教诫妻儿后辈。”
宋溪的这番话来的及时,他作为家中意义上分量最重的人,说的话总会无声改变什么。
宋柱和宋虎见他如此,尤如梦中忽然惊醒,不敢再如先前般细思慢想,忙不迭跟着弯下腰,板着脸认真应道:“爹娘放心,我们都记牢了!”
他们前头并非想通,总觉得父母这般的,要分了家去。
老两口见三个儿子都表了态,神色稍霁。
李翠翠这才起身,“嚓”一声点亮油灯。
暖黄的光晕倏地铺开,驱散一隅黑暗,也将每个人的神情照得分明。
李翠翠看向两个儿媳道:“你们嫁进来了,就是宋家的人。有啥想头,也能说。”
陈玉莹闻声,瞥了一眼大嫂,见对方还沉默着。
这才敛衽福身,语声温软如绵,字字清淅道:“儿媳觉着爹娘的安排极是妥帖。往后家中子孙不论是读书上进,还是学艺谋生,心里都有个定数,一家人的力气,也能往一处使了。”
她说完,不禁想到,公婆虽出身农家,但却有着难得的远见。想罢也是如此,才能生出小叔子这般的人物。
最后,那灯火映照下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陈小珍身上。
只剩下她还没有表态。
见这么多人望过来,陈小珍顿时慌作一团,六神无主。
她还在想前日那点事,实在是李翠翠话说得开。
她害怕闹到这般地步,是因着自己的原因,又觉得实属不应该。
她不就是说了二丫几句,哪用得着这一般,跟官府里升堂似的。
虽然心里这样想,可面上却是越来越慌,手脚僵直。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陈小珍嘴唇哆嗦了半晌,才磕磕巴巴挤出几个字:“……儿媳……晓、晓得了。”
话一出口,又觉不成,忙狠狠掐了把手心,硬挤出个笑来。
“爹娘,考虑得周全,都是为了家里好……儿媳,没甚话说。”
李翠翠脸色缓了缓,也不计较她是否真心,态度在这就行。
随即抬手道:“既都明白了,便好。天也黑了,都回房歇着吧,明日还有明日的活计。”
众人这才应了声,陆续散去。
脚步声在昏暗的院子里响起,不甚光亮,离去的众人各自心里却都揣上了一盏明灭不定的灯。
他们一遍遍回想着今夜老两口的话,以及立定的“家规”。
脚下原本熟透的路,忽然觉得不同了。
这厢散了,宋微仪寻到老两口屋里,面露忐忑:“爷,奶,可是因我昨日……”
李翠翠不欲给她添担子,温言截住她的话头:“不单为你。是瞧见了别家的纷争,树大分杈,人多分家,不想咱家日后也闹得那般难堪。”
她拉过孙女的手,轻轻拍了拍,“往日不立,是家里没甚可图的,不需费那功夫。如今铺子进了些银钱,人心易变,立个规矩,大家都踏实。”
她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立家规是好事,别多想。”
宋微仪听她这样说,心里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时候不早,她道了声安便回屋去。
经过前院时,看见西厢窗纸上还映着一盏晃动的烛影。
那烛影正是她爹娘屋里的。
陈小珍回来后心里实在不踏实,待哄睡了孩子,便扯着他袖子低声道:“你说……娘今日没怪罪咱们吧?”
宋柱沉默片刻,声音闷闷的:“怪罪也是该的。咱们……是亏了心。娘从前不说,是心疼娃。”
他岂会没想过这些?正是想过,才总是闷着头多干活,想着自己多干些,家里便能少干些。
两个弟弟都吃了亏,他心里早觉得对不住。如今说开了,倒觉得身子骨更舒坦。
陈小珍却不以为然。
石头是长孙,读书本是应当的。
从前家里只供小叔读书,本就是欠了石头的,如今怎倒成了他们亏心?
至于二丫头学手艺的事,一个丫头家,学那些做什么?她二婶倒是会,不也没见挣着什么钱,白白费了银钱。
“啥叫亏心?”她撇了撇嘴,“你是长子,娃自然生得早,生得多。又不是咱叫他们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