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末,江南草长,杂花生树,而闽地已率先一步浸入了初夏的湿暖之中。
空气里饱含水汽,黏稠地附着在肌肤上,与北方的干爽截然不同。
连绵的车马队伍,在略显泥泞的官道上,碾出深深浅浅的辙印,终于望见了福州城的巍峨轮廓。
红绡与格物院的一众弟子,历时月馀,跋涉数千里,穿州过省,总算是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车队中,格物院的几位年轻弟子如陈介、王伦等人,虽面带倦色,却仍忍不住好奇地掀开车帘,打量着这片与北方风貌迥异的土地。
福建境内,经过陆临川数月来的雷霆整顿与苦心经营,虽谈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总算初步恢复了秩序与生气。
沿途可见民夫在官兵组织下修补曾被战火损毁的城墙,新设的巡防哨卡林立,盘查往来行人,士卒精神面貌尚可。
田野间,农人正忙于春耕,水田倒映着天光,秧苗新绿,显出一派农事繁忙景象。
战火留下的疮痍尚未完全平复,但一股顽强的生机,已从这片饱受揉躏的土地上重新勃发。
沿海各处要地,也修建起了一座座坚固的炮台,以青石、三合土垒砌,黑洞洞的炮口遥指海面。
这些炮台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白日烽烟、夜间举火,辅以旗语与快马传递讯息,彼此呼应,构成了一道绵密的岸防预警与防御体系。
除此之外,官府还采取了诸多措施以防备倭寇的海上袭扰。
沿海各村寨组建乡勇,配发少量刀枪、弓箭,协助官军警戒海岸,盘查生面孔。
严格限制渔民出海范围与时间,划定安全渔区,但同时也鼓励他们成为官府的耳目,凡提供准确倭寇动向、规模、船型者,皆予重赏,甚至授予“义民”称号。
这些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熟悉海情潮汐、隐秘水道,他们的眼睛,成为了官军在茫茫大海上延伸的视线,往往能先于官军发现倭寇帆影。
在如此层层布防、军民协防之下。
除非倭寇发动大规模舰队,不计代价强攻某处重点岸防。
或是选择在极其偏僻、礁石密布、不易察觉的荒僻海湾进行小股渗透登陆。
否则几乎难以对沿海城镇构成实质性威胁。
零星的骚扰虽仍时有发生,焚毁几艘小船,劫掠个别疏于防范的村落,却再也无法象以往那般长驱直入、肆意妄为。
陆临川早已通过驿传,得知了红绡与格物院众人今日将抵福州的消息。
他麾下事务千头万绪,无法亲身前往迎接,便派了表弟李水生带着一队精锐亲兵前去城门外候着。
李水生此次随军南下平倭,历经数次战阵,原本尚存的一丝青涩已被磨砺殆尽。
皮肤黝黑了些,身形也更显精悍,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与杀伐决断的英武之气,顾盼间自有股行伍之人的锐利。
他近来主要负责整饬、操练从福建各地卫所抽调来的兵员,汰弱留强,灌输新的操典,今日恰巧得空,便领了这迎接的差事。
“将军,来了!”身旁眼尖的亲兵指着官道尽头出现的车队,低声道。
李水生精神一振,目光扫过渐行渐近的队伍,随即一夹马腹,带着数骑亲兵迎上前去。
队伍前方的商会护卫皆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见有军马迎来,立刻警觉起来,队形微变,手按上了腰刀。
待看清来骑打着的“虎贲”、“李”字旗号,以及那身标志性的精良玄甲,护卫首领才稍稍放松,抱拳示意。
李水生策马至前,朗声道:“前方可是京师陆府与格物院的车队?在下虎贲营千户李水生,奉陆督师之命,特来迎接!”
护卫首领不敢怠慢,连忙回礼:“正是!有劳李将军了!容小的即刻通禀东家。”
说罢,调转马头,赶到红绡乘坐的马车旁,隔着帘子躬敬禀报:“东家,陆督师派了李千户前来迎接,已至队前。”
马车内,红绡正软软地倚着锦缎软垫,秀眉微蹙。
南方湿热的天气与北地迥异,她颇有些水土不服,加之连日舟车劳顿,饶是马车减震良好,也觉浑身骨架似要散开,头晕身沉,食欲不振,精神颇为萎靡。
闻听此言,她强打起精神:“请将军近前说话。”
李水生得允,策马行至车旁,在马上抱拳,微微欠身行礼:“嫂子一路辛苦,远来劳顿,切勿劳动。末将李水生,奉表哥之命,特来护送嫂子入城安顿。”
红绡在车内,听得李水生这一声清淅的“嫂子”,心头一喜,轻轻掀开车窗帘一角:“是水生表弟啊,许久不见,愈发英武了。”
“多谢你专程跑这一趟。”
“夫君……他一切可好?军中事务繁巨,是否顺遂?”
李水生见红绡气色不佳,唇色浅淡,更是小心回话:“嫂子放心,表哥一切安好,身体康健。”
“军中大事虽千头万绪,但皆在表哥掌控之中,近日捷报频传,倭寇陆上势力已基本肃清。”
“只是近来表哥公务繁忙,是以未能亲来,万请嫂子勿要怪罪。”
红绡忙道:“夫君以国事为重,我晓得轻重,不会介怀……我们这就进城吧,莫要耽搁了。”
李水生应了一声“是”,随即指挥麾下士卒分散开来,护卫在车队两侧及后方。
一行人马旌旗招展,缓缓向着福州城门行去。
福州城作为省城,又是如今陆临川钦差督师行辕所在,守备极为森严。
城门处兵甲鲜明,入城百姓排成长队,接受严格查验。
但有亲自引领,车队自是畅通无阻,守门将校验过腰牌文书后,便躬敬放行。
按照陆临川事先的安排,红绡作为家眷,被直接送往巡抚衙门后院暂住。
而格物院的陈介、王伦等弟子,以及商会的大队人马、货物,则被引往城中另一处院落分别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