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
至次日清晨,京城内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街巷间积雪深厚,车马难行,但各衙门的官吏依旧早早起身,踏着没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官署。
寒意刺骨,呵气成霜,然而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躁动与议论,却如同暗流,在这片银白之下悄然涌动、升温。
昨日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四位阁老,虽未公开议政内容,但四位重臣联袂入宫、面色凝重地离开,旋即宫中有旨意传出,命内阁会同兵、户、工三部,连夜草拟“东海事宜条陈”。
这等动静,岂能瞒过朝中那些耳目灵通之辈?
结合近日东南那几份战果惊人的捷报,以及陆临川长久未归、东南水师异常集结的种种迹象,一个让许多人既感震撼又觉不安的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朝廷……恐怕要有大动作了。
而且,是直指海外、前所未有的动作。
严府,书房。
严颢卸去官服,只着一身深青色居家棉袍,坐在太师椅中,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却半晌未饮,只是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蜡梅出神。
面容比昨日在御书房时更显疲惫,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深了些。
管家轻手轻脚进来,添了新炭,又换上一盏滚烫的茶,低声道:“老爷,赵阁老、徐阁老府上都递了帖子来,询问今日是否过府一叙?张阁老那边……倒无动静。”
严颢回过神,缓缓摇头:“都回了吧。就说风雪阻路,不便走动。待朝会之后,再议不迟。”
“是。”管家应声退下。
严颢叹了口气,将微凉的茶盏搁在案上。
他岂不知赵汝成、徐杰心中焦虑,想要聚议对策?
但他更知道,此刻聚议已无意义。
皇帝决心已定,陆临川前方势如破竹,东征之议借着大捷的东风与国债的奇谋,已然抢占了所有先机。
内阁若再强行阻挠,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与皇帝、与前线将士、乃至与眼下被捷报鼓舞的民心士气彻底对立。
为相者,当识时务,知进退。
昨日在御书房,他最后那句“并无异议”,固然有迫于形势的无奈,但也未尝不是审时度势后的决断。
既然拦不住,那便设法参与进去,将其纳入朝廷正轨,尽力控制其规模、节奏与消耗,避免国本动摇过甚。
同时,也要借此机会,为严党、为朝中那些因新政和东南战事利益受损的势力,争取一些补偿与转寰空间。
这或许,才是眼下最务实的选择。
只是……东征倭国啊……
严颢闭上眼,脑海中仿佛已浮现出千帆竞发、艨艟蔽海的浩荡景象,以及那背后可能代表的巨大风险与……机遇。
若胜,自然是不世之功,朝廷威望将臻于顶峰,他这首辅也能跟着青史留名。
若败……不,不能败。
至少,不能让陆临川和皇帝独享胜果,也不能让他们独自承担败责。
思绪纷杂间,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负责与通政司、邸报房连络的门客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份还带着寒气的新抄录的文书。
“阁老,东南又有新的详细战报抄送通政司,是陆督师亲笔所书,关于琉球外海决战及小琉球安抚事宜的细呈。”
“还有……京城《民声通闻》已得到许可,将在明日头版头条,刊发陛下关于‘巩固海疆、宣威海外’的旨意摘要,以及陆督师报捷文书的部分内容。”
“市井间,已有‘朝廷欲跨海征讨倭国源头’的传言在扩散。”
严颢接过文书,快速浏览。
陆临川的文笔简练而有力,不愧是状元之才。
既展现了赫赫武功,又强调了“王师仁义,抚远怀柔”,完全是一份标准的、可昭示天下的捷报模版。
而《民声通闻》即将刊发的消息,更是明明白白地显示了皇帝的意图:不再完全保密,而是要有控制地释放信息,引导舆论,为接下来的大动作铺垫。
“知道了。”严颢将文书放下,沉默片刻,“去告诉我们在通政司和邸报房的人,关于东海事宜的一切文书传抄、消息发布,务必及时、准确,不得有任何延误或篡改。”
“另外……给我们在都察院、六科的人递个话,近日若有关于东南军务、国债事务的奏议,需谨慎措辞,顾全大局,莫要授人以柄。”
“是,学生明白。”
门客退下后,严颢重新拿起那份战报。
陆临川啊陆临川,你究竟能将这盘棋,下到多大?
……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府书房。
张淮正没有象严颢那样屏退访客,相反,他正与匆匆赶来的程砚舟对坐。
两人面前也摆着那份新到的详细战报抄件,以及一些来自东南、通过私人渠道送达的信件。
程砚舟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指着战报道:“怀远用兵,真如天授!”
“琉球此战,以寡击众,以疲破逸,险中求胜,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
“更难得是战后处置,刚柔并济,既摄服琉球,又安顿小琉球土民,显是着眼于长远治理,而非一味逞强斗狠。”
张淮正的神情却复杂得多,欣慰中掺杂着深深的忧虑。
“怀远之才,我从不怀疑,只是……”他顿了顿,“济川,陛下昨日在御书房,已向四位阁老正式提出东征倭国之议,并以发行‘东征国债’为筹款之策,逼得严颢等人不得不暂且应下。”
“此事……已无可挽回。”
程砚舟闻言,脸上激动之色稍敛:“果然如此……其实自怀远执意要拿下琉球,我便隐约有此预感。”
“只是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决绝,且筹划得如此……周密。”
国债之策,本是陆临川为解东南和新政燃眉之急而设,谁曾想,竟伏线千里,成了撬动这跨海远征的财政杠杆!
“陛下与怀远,君臣相得,谋划深远,实非常人所能及。”张淮正叹息,“不过,东征之事,非同小可。”
“倭国虽水师溃败,然其陆战之力、本土防御、乃至其国地势民情,我等皆知之甚少。”
“跨海劳师,补给漫长,气候难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更遑论朝廷财力,经此一役,恐将再次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