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只带了两个随从,乘轿往程府去。
程砚舟的府邸不算阔绰,但清静雅致。
门房认得陆临川,忙不迭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程砚舟便亲自迎了出来。
“怀远!”程砚舟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有掩不住的疲惫,“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快请进。”
两人并肩往书房走。
陆临川打量他几眼,道:“济川兄气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公务太繁重?”
程砚舟摆手叹道:“户部年底核帐,千头万绪……不过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倒也无妨。”
进了书房,下人奉上茶点后悄然退下。
程砚舟这才问道:“怀远今日来,可是有事?”
陆临川端起茶盏,略一沉吟,道:“并无要事,只是想着许久未见济川兄,特来走动。”
“另外……前次听济川兄提起令仪,说她近来痴迷算学。”
“我离京前,曾答应寻些西洋算法书给她,如今带回几本,不知她可还在钻研?”
提到女儿,程砚舟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他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陆临川放下茶盏:“济川兄何故叹息?”
“小女病了。”程砚舟揉了揉眉心,“已卧床四五日了。”
陆临川一怔:“病了?可请大夫看过?”
“请了,还不止一位。”程砚舟道,“都说这是邪风入体,兼之思虑过度,郁结于心,以致气血两亏,外感风寒。”
“这几日发热反复,浑身乏力,至今下不了床。”
他说得详细,显然是真请大夫仔细诊过。
陆临川本来还以为是“装病避见”,但听完对方济川兄的话,疑虑便散了七八分,转而关切道:“竟这般严重?如今可好些了?”
“烧是退了些,但人还是虚得厉害,整日昏沉。”程砚舟苦笑,“不瞒怀远,起初我也疑心她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要请你来劝她,故意称病。”
“可几位大夫轮番诊脉,脉象确是如此,做不得假。”
他顿了顿,神色间有几分无奈:“我这女儿,自幼便有主意。”
“她若真不想见你,大可以闭门谢客,何须装病遭这份罪?”
“如今这般,倒让我这做父亲的心乱如麻,原先想托你劝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陆临川点点头:“既然病了,自然以养病为重。婚事之类,待她痊愈后再议不迟。”
程砚舟却摇头:“罢了,不说这些。怀远今日既来了,便留下用午饭吧。你我许久未曾对酌了。”
说话间,已近午时。
程砚舟吩咐摆饭,两人移步花厅。
席间不免又谈起东南战事、新政推行等事,程砚舟精神稍振,多饮了几杯。
陆临川见他眉宇间忧色未褪,便道:“济川兄若实在不放心令仪,我既来了,不妨以世叔身份去探视一眼?”
“虽于礼稍有不合,但你我通家之好,又值她病中,略表关切也是应当。”
程砚舟沉吟片刻,点头:“也好。你稍坐,我让嬷嬷先过去说一声。”
后院,程令仪的闺房。
屋内门窗紧闭,只留一扇小窗通风,光线略显昏暗。
程令仪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苍白,呼吸轻浅而急促。
她确实病了。
那日从丫鬟口中得知父亲曾去陆府拜访、回来后长吁短叹后,她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接连几夜辗转难眠,晨起时便觉头晕目眩,午后竟发起热来。
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喝了药却不见好,反反复复,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般酸疼无力。
请来的大夫诊了又诊,汤药换了几副,烧是退了,人却虚得连坐起身都费力。
脚步声轻轻响起,贴身丫鬟小云端着药碗进来,低声禀报:“小姐,陆先生来了,老爷留他用饭。”
“李嬷嬷说,陆先生待会儿想来探视您。”
程令仪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那双往日清亮灵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神,却仍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她轻轻“恩”了一声。
小云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扶她半坐起来,垫好软枕,才小心翼翼道:“小姐,您先把药喝了吧。大夫说了,这药得按时服用。”
程令仪就着她的手,慢慢将一碗苦药喝完,蹙着眉咽下。
小云忙递上清水漱口,又取蜜饯给她压苦味。
“小姐,”小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道,“您就好好歇着吧,别再费神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身子要紧。”
程令仪闭目缓了缓。
他知道父亲请陆先生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知道归知道,真到了这一刻,心里仍是堵得慌。
她不想听。
“爹也真是……”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什么事都往外说,真是糊涂了。”
小云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程令仪摇摇头,不再言语。
她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纹样,心中一片空茫。
做女儿的,难道会做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事吗?
她自问不会。
可这婚事,她是真的不愿。
若真要嫁一个素不相识、话不投机之人,蹉跎一生,倒不如不嫁。
一辈子不出阁也好。
守着这一方小院,清清静静的,钻研算学,也没什么不好。
正出神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低声交谈。
小云忙起身:“许是老爷和陆先生来了。”
程令仪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陆临川随着程砚舟来到房门外,程砚舟先进去说了两句,才请他入内。
室内药味未散,混着淡淡的熏香气。
陆临川在离床榻数步处停下,拱手一礼:“陆某冒昧探视,望程姑娘勿怪。”
程令仪靠在软枕上,微微欠身:“陆先生客气了……恕小女抱恙,不能全礼。”
她的声音虚弱,脸色也确实不好。
陆临川观其气色,知她病得不轻,温声道:“姑娘安心养病便是。今日来得仓促,只带了几本西洋算学书册,放在外间了。待姑娘痊愈,若有兴致可翻看解闷。”
程令仪抬眼看他。
他站在逆光处,面容看不大真切,只觉身形挺拔,语气温和却疏离。
她心中涩然,垂下眼帘:“多谢先生挂怀。”
陆临川又问了问病情,说了几句寻常话,便不再多留,告辞退出。
走出院子,他心中暗叹。
程令仪这病,看来不假。
既如此,济川兄所托之事,也只能暂且搁置。
待她病好,自己恐怕早已南下,此事便算不了了之,倒也省去许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