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
姬琰刚批阅完一批奏章,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内侍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御案上的笔墨,阁内一片静谧。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魏忠的通报声:“皇爷,陆督师求见,说是有东南急报,必须立刻面呈陛下。”
姬琰一愣,手中茶盏停在半空。
怀远此时入宫?
东南急报?
莫非是澎湖战事有变?出了什么意外?
“快宣!”姬琰放下茶盏,神色凝重。
片刻,陆临川快步走入阁内。
他虽一路疾行,但神色不见慌乱,反而眉宇间带着振奋。
“臣陆临川,叩见陛下。”
“怀远快起。”姬琰不等他礼毕,便急切问道,“东南出何事了?可是澎湖”
“陛下,”陆临川直起身,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呈上,“东南大捷,澎湖守军与倭寇主力决战于外海,我军大胜,毙伤俘敌逾四千,更生擒倭寇魁首足利义昭!”
“什么?!”姬琰霍然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再说一遍?”
陆临川将捷报展开,朗声道:“郑泗、石勇、赵翰、范毅等将领联名奏报:自臣离闽后,倭寇集结主力,水陆并进,猛攻澎湖。”
“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坚守滩头,郑泗率水师主力出海寻敌决战,于外海遭遇足利义昭所率倭寇主力舰队,激战一日,终将其击溃。”
“同时,澎湖守军在石勇指挥下,击退倭寇偏师登陆,毙敌无数。”
“此役,倭寇在东南之主力近乎复灭!”
他一口气说完,将绢帛躬敬递上。
姬琰接过捷报,快速浏览,双手竟微微颤斗。
“好好!好!天佑我大虞!天佑我大虞啊!”
他激动地在暖阁内踱步,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光:“郑泗!石勇!赵翰!范毅!还有那个陈海生!皆乃国之干城!朕要重赏!重重有赏!”
“还有你,怀远!”姬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临川,“若非你在东南整军经武,选拔良将,焉能有今日之大捷?此功,首在你!”
陆临川也笑道:“臣不敢居功。”
“你不必谦逊。”姬琰摆摆手,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这份捷报来得太是时候了!太是时候了!”
他走到窗边,长舒一口气:“怀远,你可知这些日子,朕顶着多大的压力?”
“那些弹劾你的奏章,朕已压了又压,可朝中物议,从未停歇。”
“如今,这份捷报,便是最好的回答!”
“朕倒要看看,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陆临川道:“陛下,此捷报当尽快明发,宣示中外,以振民心,以固国本。”
“自然!”姬琰重重点头,“不仅要明发,朕还要大赦天下,犒赏三军!魏忠!”
“老奴在。”魏忠连忙上前。
“传旨:明日大朝,朕要亲自宣布澎湖大捷。”
“命通政司即刻将捷报抄录,明发六部、都察院、六科及各省督抚。”
“命礼部拟旨,嘉奖东南有功将士,阵亡者厚恤,生者重赏!”
“俘获之贼酋,押解来京,朕要亲审!”
“哈哈哈。”
“是!”魏忠声音也带着激动,匆匆退下传旨。
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姬琰渐渐平复心情,坐回御案后,看着陆临川,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怀远,此战之后,东南倭患,可算平定?”
陆临川沉吟片刻,缓缓道:“回陛下,经此一役,倭寇主力尽丧,魁首被擒,其横行东南之根基已断。”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彼等亡命之徒,无首脑约束,恐会化整为零,骚扰沿海,劫掠商旅,虽难成大患,却也不可不防。”
姬琰颔首:“朕明白,癣疥之疾,终究是疾……那以你之见,后续当如何?”
“臣以为,当以澎湖为基,巩固海防,休整水师。”
“同时,遣精锐舰船巡戈外海,清剿残敌,护佑航道。”
“待水师恢复,兵精粮足,便可……进一步收复小琉球”陆临川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执行东征方略,直捣倭国本土,永绝后患。”
听到“东征”二字,姬琰眼中精光一闪。
对于孤悬海外的小琉球,因前朝弃守,岛上除少数渔民商贩,多是未服王化的土人,他虽知其地理位置重要,但急切间倒不是最在意。
可倭国本土就不一样。
那里才是倭寇真正的源头。
捣其巢穴,方能断其根。
再者,还能得到许多银矿。
姬琰沉默片刻,缓缓道:“此前朝中对你‘擅启战端’、‘不奉旨北上’之攻讦,在此等赫赫战功面前,已不值一驳。如今东南大定,倭寇主力复灭,你在此刻提出东征之议,阻力会小得多。”
陆临川却摇了摇头:“陛下圣明,不过东征之事,千头万绪,仍需周密准备。”
“且朝中未必人人能理解陛下与臣之深意,届时恐仍有波折。”
“波折自然会有。”姬琰冷笑一声,但也颇为认同,叹息一声,“那些迂腐之臣,只知守着祖制陈规,岂知开疆拓土、永靖海疆之功?”
“不过……怀远,你此番回京,已一月有馀。”
“东南不可无主事之人,朕虽想多留你些时日,但大局为重。”
“你何时可返闽?”
陆临川正色道:“京中诸事,悉已办妥,臣随时可以启程,只待陛下旨意。”
姬琰沉吟:“再过几日吧,待明日大朝,朕宣布大捷,褒奖将士,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你也趁此机会,再与家人多聚几日。”
“待朝中风波稍平,朕便下旨,命你返回东南。”
陆临川躬身:“臣,遵旨。”
……
从宫中出来,已是戌时三刻。
京城街巷华灯初上,秋夜的凉意扑面而来。
回到陆府,陆临川快步向内院走去。
正房灯火通明。
梁玉瑶由清荷搀着,正站在廊下张望。
李氏和王氏也坐在厅中,面上带着担忧与期待。
见他回来,梁玉瑶眼睛一亮,便要上前,被陆临川快步扶住:“夜里风大,怎么出来了?”
“妾身听邱管家说,东南来了急报,夫君匆匆入宫,心中不安”梁玉瑶柔声道。
陆临川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是好消息。澎湖大捷,我军生擒了倭寇魁首,东南大局已定。”
话音落下,厅内瞬间一静。
梁玉瑶笑道:“太好了夫君在东南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清荷虽未说话,但看着陆临川的眼神里,也满是自豪。
陆临川扶着梁玉瑶坐下,将战况简要说了说。
女眷们听得心潮起伏。
夜已深,陆临川却无睡意。
推开窗,庭中月色如水,秋虫低鸣。
东南大捷,固然可喜。
压在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搬开了,来自朝堂最直接的攻讦也暂时失去了立足点。
皇帝的态度明确而坚定。
这一切,都比他预想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但,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东征倭国,跨海远征,其难度、风险、所需调动的资源,远非澎湖依托岛屿、以逸待劳的防守反击战可比。
水师需要扩充,需要适应远洋航行与作战的新式大船,需要更多的熟练水手和炮手。
粮草、火药、军械的储备要数倍于前。
对倭国地理、情报的搜集才刚刚起步。
而且,他离开东南一月有馀,虽与郑泗、石勇、赵翰等人保持书信往来,对大局有所掌控,但毕竟不如亲临。
战后的水师战损需要详细统计修补,立功将士需要妥善安置奖赏,俘虏需要处理,澎湖等地的防务需要加强,与西班牙人的谈判也需关注其反应……
千头万绪,都需要他回去后,坐镇福州,一一厘清,稳步推进。
翌日,大朝。
奉天殿前,百官肃立。
秋日的晨光堪堪跃过宫墙,洒在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庄严肃穆。
身着各色补服的官员们按品级站定,手持玉笏,垂目静候。
不少相熟的官员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
昨日陆临川紧急入宫、宫中连夜拟旨、通政司和兵部值房灯火通明的消息,早已在有心人的圈子里传开。
结合东南正在进行的战事,稍微敏感些的朝臣,已猜到几分。
“陛——下——驾——到——!”
太监悠长的唱喏声中,姬琰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冕旒,缓步登上御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姬琰缓缓抬手:“众卿平身。”
待百官起身,分列站定,姬琰没有如往常般先处理日常政务,而是直接开口道:“通政司,宣读东南捷报。”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御阶下手持黄绫圣旨的通政使。
通政使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缵承丕绪,宵旰靡遑。惟念海氛未靖,倭夷肆患,荼毒闽浙,寤寐为忧。特简督师陆临川,授钺东南,整饬戎行,抚绥黎庶。忠勤懋着,厥功维昭。”
“兹据福建水师总兵官郑泗、虎贲营参将石勇等合词奏报:自陆卿入觐还朝,倭酋足利义昭、北条隼人等,啸聚丑类,水陆并进,大举寇犯澎湖。”
“王师同仇敌忾,喋血鏖战。郑泗提水师精锐,邀击于外洋,昼夜血战,大破贼锋,斩馘俘获凡四千馀级,焚溺贼舰数十艘。士卒奋不顾身,夺舟搏杀,生擒贼渠足利义昭、北条隼人以下巨魁数十人!”
“……”
“立功将士,着兵部、吏部核实功绩,从优叙录。阵亡者厚恤其家,伤残者优加存问。生擒倭酋,械送京师,候朕亲鞫!钦此!”
圣旨读完,殿内先是一片死寂,似乎都在消化这难以置信的消息。
旋即,嗡嗡的议论声轰然而起,再也抑制不住。
多数官员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东南大捷,生擒倭酋魁首……这是自倭患兴起数十年来,从未有过之大胜,足以加载史册。
严颢与赵汝成对视一眼,两位老臣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微微颔首。
徐杰则面色复杂,捷报固然是好事,但想到陆临川借此更上一层楼的威势,心中五味杂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御座上的皇帝。
张淮正长舒一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头舒展开,眼中满是欣慰。
他身旁的程砚舟,更是激动得手指微颤,紧紧攥着玉笏。
怀远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不,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
姬琰高坐御座,将百官种种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畅快,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东南奏凯,将士有功。众卿可有奏议?”
短暂的沉默后,徐杰率先出列,无论如何,这个大捷他必须表态,声音洪亮:“陛下!此乃国朝罕有之大捷!!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天下贺!”绝大多数官员齐声附和,声震殿瓦。
一些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御史,此刻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如此煌煌战功面前,任何指责都显得苍白无力。
姬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几个平素跳得最欢的科道官员,见他们低头不语,心中冷哂。
经此一遭,朝中明面上对陆临川的反对声音,算是被彻底压下去了。
至少短期内,无人再敢轻易置喙东南事务。
大朝在一种激昂、振奋与些许复杂难言的氛围中结束。
就在当天,皇帝关于澎湖大捷的嘉奖圣旨和详细战报,由通政司正式明发天下。
驿马四出,驰往各省。
《民声通闻》在接到消息后,当即撤换已排好的版面,头版头条,以特大字号刊载了澎湖大捷的详细战报,并附上了皇帝嘉奖将士的圣旨全文。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谈论东南大捷、生擒倭酋,谈论那位年轻的钦差督师陆临川如何力排众议、整军备武。
此前关于陆临川的种种流言,瞬间烟消云散。
受此消息提振,本就火热的国债,价格再度攀升,求购者络绎不绝。
市面繁荣更胜以往,一种久违的乐观自信情绪,在京城、乃至通过驿报向各省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