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出了宫门,午后的秋阳斜照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带着几分暖意。
东征大计已得陛下首肯,但后续的钱粮调拨、军械筹备千头万绪,仍需谨慎推进。
他正欲登轿回府,却见另一方向,四顶官轿依次落下,轿帘掀开,走下的正是内阁四位辅臣。
四人显然也看见了正要离开的陆临川,脚步皆是一顿。
宫门前一时静默,唯有秋风拂过官袍的细微声响。
陆临川敛去心神,上前几步,依礼躬身:“下官见过诸位阁老。”
严颢须发皆白,老脸上皱纹舒展开,带着一丝笑意,率先开口道:“怀远不必多礼。”
赵汝成站在严颢身侧,亦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中带着审视。
徐杰却面沉如水,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旁,毫不掩饰其不满之情。
一时间,几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都落在了张淮正身上。
内阁之中,严颢与赵汝成属严党,乐见陆临川留在东南推行新政,打击清流势力。
徐杰则代表清流,深恨陆临川跋扈,巴不得他即刻北上,莫再搅动东南局势。
唯独张淮正,因昔日力挺国债一事,已与清流一派近乎决裂,又与陆临川私交甚笃,此刻处境最为微妙。
这发问的担子,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张淮正心中暗叹一声,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怀远,朝中因你东南用兵之事,物议沸腾,弹章如潮,你……是否该给个解释?”
陆临川对这位始终秉持公心、曾予自己鼎力支持的长辈极为尊重,闻言再次郑重行了一礼,神色坦然:“张阁老垂询,不敢不答。”
“东南军务,牵涉甚广,许多关节须得保密。”
“下官方才已向陛下详细陈奏其中情由,一切决断,皆是为国筹谋,绝无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心。”
“此心此志,天日可鉴。”
张淮正凝视他片刻,略一沉吟,又问:“既如此,那你打算何时挥师北上?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这才是朝野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弹劾他“违旨”的关键。
陆临川从容答道:“下官已与陛下议定方略。”
“待东南新成之水师操练纯熟,海防巩固,残倭肃清,根基稳当之后,自会整军北上,驰援朝鲜。”
“具体时机,需视东南情势而定。”
“诸位阁老不必过于忧心,陛下自有圣断。”
徐杰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闻言冷哼一声:“陆督师在东南自是威风八面,想打便打,想留便留,却不知朝鲜君臣日夜盼援,如大旱之望云霓!”
“朝廷明旨令你整备北上,你却在此拖延时日,是何道理?”
陆临川知他立场分明,与之争辩无益,只是平添口舌。
他面色不变,再次向四位阁老行了一礼,语气依旧平和:“诸位阁老若无疑问,下官先行告退。”
说罢,不待徐杰再言,便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自己的轿舆走去。
徐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气得胡须微颤,忍不住提高声音,语带讥讽:“当真是简在帝心,圣眷优渥!”
“眼里除了陛下,怕是再也容不下他人,乃至朝廷纲纪了!”
赵汝成瞥了徐杰一眼,不咸不淡地呛了一句:“徐阁老何必动怒?陆怀远不是说了么,一切皆是陛下圣意,莫非徐阁老连陛下的安排也要质疑?”
严颢适时地摆了摆手,打起了圆场:“好了,诸位不必在此争执。”
“陆怀远深受陛下信重,绝非狂悖无状之人。”
“他既言已向陛下陈情,我等臣子,遵旨办事便是。”
徐杰又是一声冷哼,拂袖不语。
张淮正却并未添加争论,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他如今统管户部与公债署,对财政钱粮的调拨动向十分敏感。
近来的确有一些物资,在以“巩固东南防务”的名义,向福建汇集,数量虽未至骇人,但持续不断。
或许,陛下真的交代怀远在做一些不便明言的大事?
四人各怀心思,沉默着一路向宫门内行去。
……
陆临川回到陆府,心中仍萦绕着宫门前的短暂交锋。
他摒退左右,径直去了正房。
室内光线柔和,梁玉瑶躺在临窗的软榻上,盖着薄毯,正沉沉睡着。
她呼吸略显沉重,眉头在睡梦中亦微微蹙着,脸色比起他离京前似乎又苍白了几分,透着一种易碎的柔弱。
陆临川放轻脚步,走到榻边坐下,静静端详着她的睡颜。
这妮子的身体还是不太好。
自从怀孕进入中期,害喜征状虽减轻,但夜间多梦易醒,睡得并不实在,导致白日里精神不济,时常嗜睡。
太医请平安脉时也只说胎象尚稳,需静养安神,却拿不出更有效的法子。
这让陆临川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
若一直这样下去,母体精力耗损过大,待到分娩之时,体力不支,恐怕会出意外。
绝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他蹙眉思索。
得益于穿越带来的特殊记忆,他能清淅地回忆起前世浏览过的海量信息,其中似乎就夹杂着一些关于孕期保健、调理身体的知识。
想到这里,他便起身走到房中的书案前,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边努力回忆梳理,边提笔醮墨,缓缓书写起来。
他并非要照搬现代医学教材,只是想根据自己的理解,集成出一份适合梁玉瑶当前身体状况的调理建议,包括一些温和的食补方子、有助于安神的活动以及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
这需要将零散的知识点融会贯通,去芜存菁,故而写得颇为缓慢认真。
过了一会儿,榻上载来细微的动静。
梁玉瑶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睁开眼,有些迷茫地适应着光线。
随即,她看见了坐在书案前,正伏案书写的夫君背影,不由得微微一愣。
夫君疼惜她,从来不会在二人的卧房中处理公务,以免影响她休息,这是……?
“夫君,”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临川闻声,这才从专注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连忙放下笔,走到榻边。
他见妻子欲起身,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就这么躺着。”
“我见你近日总是睡不安稳,白日也乏得厉害,心中有些担忧。”
“想起幼时似乎读过几本杂家医书,上面记载了一些调理气血、安神养胎的简便法子,还有一些药性平和的食疗方子。”
“左右无事,便想试着写一些下来,看看能否派上用场,让你身子舒坦些。”
梁玉瑶听他娓娓道来,又是感动,又觉得自家夫君真是无所不能,怎么连医书杂学都曾涉猎。
陆临川将刚才写满字的几张纸拿过来,递到她手中:“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根据记忆整理的,未必精准,还需让太医过目斟酌才好。”
梁玉瑶接过来,倚着软枕,认真地看了起来。
纸上字迹清峻,条理清淅。
所列事项,有些是太医此前也曾嘱咐过的,但也有一些是她未曾听闻的,旁边还细心地标注了做法。
她虽不懂医理,但见夫君写得如此郑重,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她抬起眼,水灵灵的美眸望着陆临川,轻声道:“夫君有心了,妾身会照着试试的。”
陆临川见她乖巧应下,心中稍安,又嘱咐道:“这些都只是辅助,万不可替代太医的诊视。你身子有任何不适,定要立刻告知我与母亲,不可强撑。”
“恩,妾身记下了。”梁玉瑶柔顺地点头。
不知为何,自家媳妇怀孕之后,不仅容貌更添了几分丰腴柔美,连带着性情气质,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温婉柔和了许多。
陆临川心中爱怜之意更盛,见她靠在软枕上,便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伸手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揉着太阳穴。
梁玉瑶舒适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