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琰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方才继续先前的话题:“东征所需各项物资,户部与兵部正在加紧核算。”
“大军跨海远征,这清单……长得有些骇人。”
陆临川微微颔首,他对此早有预料。
仅凭福建一省之力,支撑如此规模的跨海作战,无异于痴人说梦。
问题并非出在财力上,抄没贪腐所得、商会利润以及国债,已积累了相当可观的银钱。
关键在于短时间内难以筹措到足够支撑数万大军、历时数月甚至更久的粮秣军资。各地粮仓储备有其定数,大量、紧急的采购,绝非易事。
“朕知道,”姬琰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陆临川,“此事,你不能沾手。”
陆临川心中了然。
他如今虽圣眷正浓,但毕竟手握重兵在外。
若再由他出面大规模招兵、购粮,落在朝中那些本就紧盯他的官员眼中,与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何异?
届时,弹劾的恐怕就不止是“擅权”,而是直指“谋反”了。
即便皇帝有心维护,若强行压下所有异议,那等于是明白告诉所有人,皇帝与他另有不为人知的大图谋。
东征贵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绝不能在此之前引起倭国及其境内细作的丝毫警觉。
“陛下所虑极是。”陆临川沉声道,“所有筹备,必须由朝廷主导,以增援东南防务、巩固海疆的名义,分批运往福建。”
尽管这个理由仔细推敲起来也有些牵强。
毕竟澎湖已下,倭寇新败,东南防务压力已大为减轻。
但总比由他这位督师自行筹措,显得更合乎规矩,勉强能堵住大多数人的嘴。
这正是他此番回京的内核目的之一。
与朝臣打那些无谓的嘴仗,徒耗精力,于大局无益。
他只须与皇帝敲定方略,获得物资调拨的许可。
待京中事毕,便可迅速返回福建,准备最终的跨海东征。
姬琰心中稍安,转而谈起其他战局:“朝鲜那边,近来倒是稳住了……”
陆临川仔细听着。
据前线传回的情报,朝鲜军队并非全无战力,加之朝鲜半岛多山的地势易守难攻,以及大虞前期援助和随后带入朝鲜的一批火器、甲胄,确实提升了守军的防御能力。
虽然山东等地调去的卫所兵战斗力平平,但凭借地利与装备优势,总算是在战场上与日军形成了僵持对峙的局面,短时间内,朝鲜王京汉城应无陷落之虞。
“九条辉宗处心积虑,发动侵朝之战,想必原以为能速战速决,如今陷入泥潭,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陆临川评论道。
这对大虞而言,无疑是利好消息。
姬琰点了点头:“陕西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此前与陕西乱军的招安谈判极为不顺,对方提出的条件苛刻无比,几乎难以接受。
然而,陆临川在东南连战连捷,尤其是全歼倭寇、收复澎湖的消息传至陕西后,局势悄然生变。
宣大总督张承弼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契机,此人极善谋略,运用威逼利诱、分化拉拢诸般手段,竟成功挑动了叛军内部各股势力之间的矛盾。
加之朝廷近期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力抗外侮的一系列举措,让不少陷入绝望的百姓和底层乱兵看到了王朝中兴的一线希望,抵抗意志大为削弱。
几番运作下来,叛军内部竟真的出现了大规模的分化,接受朝廷招安者日渐增多,陕西乱局眼见着便有平复之势。
听到皇帝讲述张承弼的作为,陆临川眼中掠过一抹兴趣。
此人能于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手段老辣,眼光独到,确是不可多得的干才。
待日后战事平息,或可寻机与这位张总督结交一番。
听闻张承弼年不过四十出头,便已官至总督,镇守一方,真可谓国之栋梁。
象他陆临川这般,以新科状元之身,不到一年便跃升为手握重兵的钦差督师,独立主持一方军政,并取得赫赫战功的,莫说在本朝,便是纵观史册,也属凤毛麟角,是特例中的特例,难以复制。
因此,张承弼这般凭借扎实政绩和军功一步步擢升的能臣,才是支撑帝国运转的真正基石。
“张承弼确是大才,”姬琰显然也对这位臣子颇为欣赏,“朕本有意待陕西事定,便调他回京,出任兵部尚书。”
“只是……宣大重镇,仍需他这等干练之臣坐镇,以防蒙古异动。”
见皇帝提起张承弼时眼中流露的赞许,陆临川心中亦感欣慰。
陕西局势的缓和,意味着朝廷可以腾出更多精力与资源专注于东南和未来的东征。
国内烽烟渐熄,外患亦被有效遏制,一切似乎都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姬琰的心情,也不由得舒畅了许多。
一种久违的、名为“中兴”的气象,似乎正悄然显露生机。
殿内一时静谧。
忽然,姬琰象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陆临川,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朕听闻,你向那些西夷人购买了三艘大船?这些西夷人,当真可靠么?他们的船,与我朝船只相比,究竟如何?”
陆临川闻言,心神微凛。
他原本并未打算如此早便向皇帝深入揭示关于大航海时代和全球争霸的图景。
按照他穿越之初基于原本历史轨迹的估计,西方势力大规模抵达东亚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然而,此次与西班牙使团的接触,尤其是得知其殖民触角已然延伸至吕宋,并积极寻求与大虞创建正式联系后,他才猛然惊觉,这个世界的欧洲历史进程似乎也发生了偏移,比他预想的要快上不少。
他略作沉吟,斟酌着用词,觉得有必要给皇帝提前打下预防针。
“回陛下,”他缓缓开口,神色变得郑重,“据那些来自西班牙的商人及使节所言,如今天下格局,已非昔日‘天朝居中,四夷来朝’之旧观。”
他继续解释道,在遥远的欧罗巴洲,如西班牙、葡萄牙等数国,凭借精良的造船与航海技术,正大力向海外扩张,竞相开拓航线,创建殖民地。
其中尤以西班牙势头最猛,其海外领地遍布四海,甚至自称“日不落帝国”。
他们的火器制造、战舰设计,均已相当先进,绝非等闲蛮夷可比。
“陛下,”陆临川语气沉凝,“这些西夷远渡重洋,绝非仅为通商牟利。”
“其志不小,假以时日,以其扩张之性,未必不会对我大虞沿海乃至藩属构成威胁。”
“此事,万不可等闲视之。”
姬琰起初只是随意一问,此刻听着陆临川的叙述,脸上的轻松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凝重。
他自幼接受儒家经典教育,所知的世界图景,大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即便知晓海外有些番邦异国,也多视为化外之地,未予足够重视。
此刻听陆临川说得如此严重,甚至点明对方在技术、势力上已有不容小觑之处,不由得被深深触动。
若真如怀远所说,海外已有如此强邦,且正不断扩张,而大虞却仍固守旧念,闭目塞听,那岂非如同井底之蛙,危殆而不自知?
他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一声:“若再不睁眼看这天下,我辈岂非真成了坐井观天之人?”
“如此看来,我大虞日后,也定要扬帆出海,探寻这广阔天地,绝不能落于人后。”
陆临川见皇帝能如此迅速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生出进取之心,心中亦是一宽,拱手道:“陛下有此雄心,实乃我大虞之幸。”
“然此事关乎国运,急不得,需循序渐进,缓缓图之。”
“所幸如今国内诸事渐有起色,叛乱平息,倭患将除。”
“我大虞人口之众、物力之丰、文明之盛,远非那些欧罗巴邦国可比。”
“只要朝廷决策得当,大力鼓励航海,精研造船火器之术,十年之内,海上霸主之位必有我大虞一席之地!”
姬琰被他的话语所激,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抚掌道:“好!朕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