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书局后院,那间特意辟出的静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几位被白景明紧急请来的老秀才分坐陆临川下首,面前铺着上好的宣纸,手中狼毫饱蘸浓墨,已然准备就绪。
白景明亲自在一旁伺候笔墨,神情紧张中带着难掩的兴奋。
陆临川闭目凝神片刻,仿佛在调动脑海中那早已烂熟于胸的章回故事。
再度睁开眼时,他目光清澈而深邃,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却说玄德访孔明两次不遇,欲再往访之。关公曰:……”
他语速不快不慢,字句清淅,情节环环相扣,人物栩栩如生。
从刘备三顾茅芦,到周公瑾赤壁鏖兵……
一段段波澜壮阔的史诗,一场场智计百出的博弈,一位位性格鲜明的英雄,随着他沉稳的叙述,如同画卷般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起初,负责记录的老先生还只是本着东家之命,谨慎落笔。
但随着情节深入,几人渐渐忘了自身职责,时而摒息凝神,生怕漏掉一字;时而抚掌惊叹,为书中人物的命运揪心;听到精彩计谋处,眼中更是异彩连连,下笔如飞,仿佛生怕跟不上陆临川叙述的思路。
白景明亦是听得如痴如醉,浑然忘了周遭一切。
他虽读过前文,但此刻听陆临川亲口道来,感受又自不同。
那字里行间的金戈铁马、权谋机变,竟比白纸黑字更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陆临川端坐椅上,除了偶尔端起茶盏润喉,几乎不见停歇。
他脑海中装着整部《三国演义》原文,情节、对话、诗词信手拈来,毫无滞涩。
这种“口述成书”的奇景,若非亲眼所见,实难令人相信。
静室内,唯有陆临川清朗的叙述声,以及几人时而压抑不住的吸气惊叹声。
……
夜色渐深,陆临川才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与疲惫回到府中。
他先去正房看了看已然安睡的梁玉瑶,为她掖好被角,在床前静静站了片刻,方才悄声退出。
随后,他便径直来到了清荷这里。
清荷早已备好了热水与清淡的夜宵,见他眉宇间带着倦色,心疼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
陆临川简要地说了说书局的事。
清荷关切道:“口述一天,怕是比处理公务还要耗神。”
陆临川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还好,进展比预想的还要快些。”
“子瑜兄找的那几位老先生,笔力甚健,记录分毫无误。”
“想来再有两三日,《三国》后续篇章便可悉数录毕,《民声通闻》重现昔日盛况,当非难事。”
清荷柔声道:“那便好。”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秋月在门外低低响起:“老爷,福建六百里加急军报,刚送到府上。”
陆临川神色一凛,连忙来到外院。
一名风尘仆仆的亲兵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快步走入,单膝跪地。陆临川接过,拆开迅速浏览起来。
信是郑泗、石勇、赵翰等人联名所写,详细禀报了近日澎湖战况,分析了倭寇久攻不下、师老兵疲的态势,并恳请抓住战机,主动出击,寻求与倭寇水师主力决战,以期重创乃至歼灭敌军。
陆临川看完,踱步至窗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沉吟不语。
郑泗他们求战心切,所言似乎不无道理。
战机确是可贵。
他们能看出此点,并联名上书请示,而非贸然行动,足见成长,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此番恶战,对他们而言,是危机,亦是独自磨砺、独当一面的良机。
若事事插手,反而不美。
但如此规模的主动出击,寻常战术动作,自己虽有临机专断之权,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禀明皇帝,获得圣意首肯,方为万全。
否则,朝中那些本就盯着东南的眼睛,怕是更要借题发挥了。
……
翌日清晨,秋露未曦。
陆临川身着朝服,于宫门初开之时,便递牌子求见。
不多时,内侍便引着他径直前往东暖阁。
姬琰显然刚用过早膳,正捧着一盏清茶在看各地奏报,见陆临川进来,脸上露出笑容:“怀远来了?这般早,可用过朝食了?朕让他们给你备一份?”
“谢陛下关怀,臣已用过了。”陆临川行礼后,在姬琰示意下于锦墩上坐下。
“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朕听闻你去了翰墨书局?”姬琰放下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
“回陛下,正是。白景明与臣说起,近日京中冒出几家新报,内容多以猎奇趣谈为主,颇受市井欢迎,《民声通闻》销量有所下滑。臣便想着,将此前中断的《三国演义》后续篇章补上,或可重振声势,也好让民间多些正经读物,少受些芜杂之论的影响。”
“哦?”姬琰挑眉,颇感兴趣,“《三国演义》?你竟还有存稿?”
“并非存稿,乃是臣口述,由书局请来的先生记录。”
“口述?”姬琰讶然,随即笑道,“好你个陆怀远,竟还有这般本事……如此说来,朕岂不是很快就能看到后续了?”
闲谈片刻,姬琰才似想起正事,收敛了笑容,问道:“怀远一早入宫,想必不止是为了与朕说这《三国》故事吧?可是有要事?”
陆临川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份文书:“陛下明鉴。福建昨夜送来六百里加急,是部将们联名所奏。澎湖前线将士,请战。”
姬琰接过军报,快速浏览起来,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专注而严肃。
待他看完,陆临川方继续道:“臣以为,郑泗等人判断,合乎情理。”
“倭寇连日猛攻,伤亡不小,锐气已堕,补给线亦拉长,正是士气与战力最为低落之时。”
“我军新胜,依托坚固岸防以逸待劳,若能抓住时机,主动出击,确有极大把握能重创其水师主力。”
“此战若胜,则澎湖危局可彻底解除,东南海域主动权,将尽入我手。”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才接着说道:“再者,郑泗、石勇、赵翰等人,经此连番恶战磨砺,已显大将之姿。”
“此等关键之战,正是放手让其独自筹划、指挥的绝佳机会。”
“过于掣肘,反不利于其成长。”
“臣请陛下圣裁,准其所请。”
姬琰站起身,在暖阁内缓缓踱步。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道:“怀远,你可知如今朝中,因你澎湖之事,弹劾你的奏章已有多少?”
“臣……略有耳闻。”
“已堆积如山!”姬琰停下脚步,“若此刻再准他们主动出击,一旦有失,你待如何?”
他并非是怕东南继续用兵,而是怕那些将领打了败仗。
现在局势怪异,怀远和他在瞒天过海,不能有任何意外,否则为东南准备的粮草物资,如何能顺利运过去?
在皇宫里拍板做决定很容易,但具体细务却要交给各级官吏办,如果罔顾他们的想法,事也是做不成的……
陆临川知道皇帝的担忧,解释道:“陛下,用兵之道,在于把握时机。”
“臣相信郑泗等人的能力,定不会无端请求开战,若要战,则必有把握!”
姬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回到御案后坐下:“好,朕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