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满意!价格公道。”男子搓着手,却看向庞莱臣手中的支票本,面露难色,“就是这位先生没有现银,开支票阿拉小门小户的,不敢收这个。”
他说的直白,却也是实情。这年头,支票兑现有风险,普通百姓更认现大洋。
王月生稍一思索,温言道:“这样可好——若先生信得过我,就让我这两位朋友陪您去银行兑现支票。”他指了指两名保镖,“五百银元现洋,他们护送您拿到钱,再护送到家,或是存到您指定的钱庄、银行。否则这么多钱带在路上,确实不保险。”
男子眼睛一亮:“月生公想得周到!就这样办,哪能不信任月生公呢!”
说着,竟毫不尤豫地将画轴往陆恢怀里一塞——这次是完全松手了。
陆恢下意识紧紧抱住,嘴上还在客气:“等兑完了银子再给我不迟”手臂却将画轴箍得死死的。
那男子哈哈一笑,豪爽地挥手:“王先生的面子不比什么都值钱?几位先生好好看画,麻烦这两位兄弟陪我一趟。”
他竟不再看那画一眼,转身便朝外滩银行区的方向走去。两名保镖看向王月生,见他点头,这才一左一右跟了上去。
“去我那儿!”庞莱臣已迫不及待,“我在这附近有处小斋,正好有画案、有工具!”
陆恢抱着画轴,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年老体衰的抖,而是极度兴奋下的生理反应。他喃喃道:“不会错那露出的半角用笔,那墨色快,快走!”
十分钟后,众人已坐在庞莱臣位于圆明园路的一处“行馆”中。这里名义上是他在上海办事时的歇脚处,实则是他收藏书画的一处秘所,知道的人极少。
房间不大,却布置精雅。朝南一整面墙都是花梨木多宝阁,陈列着下拉条、册页。正中一张丈二画案,铺着深青色细毡,案头陈列着放大镜、强光灯、裁纸刀、镇尺——完全的专业配置。
陆恢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平放在画案上,却并不急于展开。他先洗净双手,用软布擦干,又从柜中取出一副白棉手套戴上。
“廉夫兄,这到底是”庞莱臣忍不住问。
陆恢不答,只轻轻解开画轴的丝绦。
画卷缓缓展开。
纸色沉古,不是常见的宣纸白,而是历经岁月后的浅牙黄,边缘有自然的水渍印痕,却不损画面。装裱是明代早期的风格,天地头绫子已有些褪色,但保存完好。
画的内容极简:一丛兰草,无根,无土,只有十七笔——确确实实,王月生心中默数,就是十七笔。
墨色浓淡枯润,变化精微。浓墨写叶,笔力如铁画银钩,叶梢锋利如剑;淡墨点花,五六朵兰花疏落有致,姿态清冷。最妙的是那一笔最长的兰叶,从右下斜伸向左上,中途三次转折,如君子屈而不折,末尾轻轻一顿,馀韵悠长。
画的右上角有题款,小楷,墨色与画一致:
“一国之香,一国之殇,兰兮兰兮,吾土何方。”
落款:“所南郑思肖,丙戌春三月。”
钤印两方:一为“郑思肖印”,白文;一为“所南”,朱文。印泥是古旧的朱砂色,已微微渗入纸肌。
整个画面,无背景,无配景,只有这十七笔兰草,孤高清冷,仿佛悬于虚空之中。
陆恢俯身,鼻尖几乎贴到纸面。他用放大镜一寸寸看过纸张纤维、墨色渗染、笔锋走势,又仔细察看钤印的印泥、印文细节。
整整一刻钟,房间里只有他偶尔的吸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声。
终于,陆恢直起身,摘下手套,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转身,眼中竟有泪光。
“莱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知这是什么?”
庞莱臣早已看得入神,闻言一震:“这这难道是”
“元代郑所南《墨兰图》。”陆恢一字一顿,“画史记载,郑思肖宋亡后画兰皆不画土,人问其故,答曰:‘地为番人夺去,汝不知耶?’此画‘十七笔成兰’,故俗称‘十七笔兰’。真迹传世,所知者不过二三,皆藏内府或巨室秘不示人。”
他手指轻颤着指向画面:“你看这用笔——中锋遒劲,侧锋峻利,转折处如折钗股。这是宋人法度,元初已渐失传。这墨法——浓处如漆,淡处如烟,过渡自然无滞。这是松烟古墨,今人已仿不出这般韵味。”
庞莱臣屏住呼吸,又凑近细看,突然“咦”了一声:“这纸”
“澄心堂纸。”陆恢肯定道,“南唐传下来的制法,宋时已极稀少。你看这纸纹,这帘纹还有,对光看。”
他将画小心掀起一角,庞莱臣凑近,借着窗外光线,果然看见纸中有极细的暗纹,是“澄心堂制”四字的篆书水印。
“可是”庞莱臣忽然皱眉,迟疑道,“廉夫兄,我我也藏有一幅郑所南《墨兰图》,是五年前在苏州所得,花了八百两。那幅也是十七笔,题款、钤印都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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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恢猛地转头:“你也有一幅?现在何处?”
“就在楼上。”庞莱臣说着,已快步走向楼梯,“我这就取来!”
等待的间隙,伊莎贝尔轻声问王月生:“郑思肖是什么人?”
王月生后世读过艺术史,便低声解释:“宋末元初的诗人、画家。本名郑之因,思肖是他的字,所南是号。宋亡后,他改名‘思肖’,‘肖’是‘赵’(赵)字的一部分,意为思念赵宋;号‘所南’,因南宋在南方,他坐卧必向南,不肯面北。他画兰不画土,是寄托亡国之痛。”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所以这幅画不只是艺术?”
“是气节。”陆恢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过身来,神色肃然,“郑所南的兰,是遗民骨气,是士人魂灵。元朝时,权贵求其一画而不可得。他临终前,将所有画作付之一炬,只有寥寥几幅流落在外。每一幅,都是孤品,都是绝响。”
楼梯传来脚步声。
庞莱臣捧着一只紫檀木画匣下来,神色复杂。他打开匣子,取出一卷画轴,在画案另一端小心展开。
两幅《墨兰图》,并置案上。
乍看之下,极为相似:都是十七笔兰,都是无根无土,题款、钤印位置几乎一致。
但细看,差别渐显。
陆恢先看庞莱臣那幅,只看了片刻,便摇头叹息。
“莱臣,”他声音里带着不忍,“你这幅是膺品。”
庞莱臣脸色一白:“何何以见得?”
陆恢取来两盏强光灯,分别照在两幅画的同一位置。
“先看纸。”他指着真迹,“澄心堂纸,历经数百年,纸色沉而润,帘纹自然。”又指膺品,“你这幅,纸色是染的,看似古旧,但帘纹是印上去的,死板。对光看,没有水印。”
“再看墨。”陆恢将放大镜递给庞莱臣,“真迹墨色入纸三分,墨晕自然,浓淡过渡如呼吸。你这幅,墨浮于纸面,浓处呆滞,淡处生硬——这是用现代墨汁模仿古墨,再故意做旧。”
“最致命的是笔法。”陆恢指向兰叶转折处,“郑所南用笔,如屋漏痕,如锥画沙,每一笔都有内力。你看真迹这一笔——”他虚悬手指,在空中模仿笔势,“起笔藏锋,行笔中锋,收笔回锋,这是宋人正脉。”
“而你这幅,”他的手指移到膺品上,“起笔露锋,行笔侧扫,收笔轻飘——这是清中期以后的书画匠人笔法,徒有其形,不得其神。”
庞莱臣随着陆恢的指点,越看脸色越灰败。
他是收藏大家,眼力本就不凡,刚才是一时情急,未及细察。此刻经陆恢点破,再两相对比,真伪之别,已是昭然若揭。
“还有这钤印。”陆恢最后道,“真迹印泥是古法制朱砂,渗入纸肌。膺品印泥浮于表面,边缘过于清淅——这是用现代印泥加盖后,故意摩擦做旧,但火候过了。”
庞莱臣颓然后退一步,跌坐在太师椅上。
八百两白银,于他而言不算巨款。但更让他难受的,是“打了眼”——在收藏界,这是最损名声的事。更何况,他庞莱臣以“虚斋”名世,自诩眼力过人,竟将一幅膺品珍藏五年,还曾向友人展示夸耀
陆恢见状,温言安慰:“莱臣莫要沮丧。这膺品做得极精,若非有真迹在此对比,连我也可能要尤豫。你看这做旧手法,这仿笔功力仿者必是见过真迹,且是顶尖高手。”
王月生忽然开口:“或许,仿者就是照着这幅真迹临摹的。”
众人一怔。
王月生走到画案前,指着真迹左下角一处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污渍:“这里,有一点茶渍——很旧了,应该是明代或清初时沾染的。”
他又指向膺品的同一位置:“而这幅膺品,在相同位置,也有一处茶渍,型状、大小几乎一样。但”
他用指尖虚点:“真迹的茶渍,是从正面渗入,背面也有痕迹。膺品的茶渍,只在正面,背面没有——这是用茶水点在纸上做旧,而非自然沾染。”
陆恢俯身细看,半晌,长叹一声:“月生眼力如炬!我方才竟未注意到此节。”
他看向王月生,目光复杂:“月生,你对书画鉴定的造诣究竟师从何人?”
王月生谦逊一笑:“不过是看得多些。叔祖父也喜收藏,我从小耳濡目染。”
这自然是托词。他真正的“老师”,是后世博物馆的高清数字库、学术论文和红外检测报告。但这话,不能说。
庞莱臣沉默良久,终于苦笑:“八百两银子,买了个教训。”
他起身,走到膺品前,看了半晌,忽然问陆恢:“廉夫兄,你说这仿者是顶尖高手。可能看出是谁的手笔?”
陆恢沉吟:“笔法有清中期‘苏州片’的底子,但更精到。做旧手法象是扬州一带的作坊风格。此人必是见过真迹,且临摹过多次,否则不可能连茶渍位置都模仿。”
“苏州、扬州”庞莱臣若有所思,“五年前,我是在苏州‘汲古阁’买的这幅画。店主说是从一败落世家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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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古阁主周氏,我认识。”陆恢皱眉,“他不至于故意售假。或许,他也是被人蒙骗。”
伊莎贝尔此时轻声问道:“那今天街头那位先生,怎么会有真迹?他看起来不象收藏家。”
这话点醒了众人。
是啊,一个看似普通的市民,腋下夹着价值连城的元代名画,在街头行走——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等阿林他们回来,问问便知。”王月生道。阿林是他一名保镖的名字。
正说着,楼下传来脚步声。
两名保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卖画的男子。
“月生公!”男子上楼,见到王月生便躬身,“事情办妥了。五百银元,我存进了通商银行,这是存单。”他递上一张纸,“这两位兄弟一直护送到银行,又送我回家,实在感谢。”
王月生接过存单看了一眼,点点头:“先生客气。还未请教高姓?”
“敝姓陈,陈阿四,在十六铺码头做账房。”男子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那画其实是我祖父留下的。老人家生前爱收藏,家里留下十来幅画,我们也不懂,就收在箱底。前几日老屋漏雨,翻修屋顶,才翻出来。我见这幅最旧,想着或许值几个钱,今天正好要去外滩办事,就顺路夹着,想找个书画店问问价”
他憨厚地笑笑:“没想到,一出家门就遇上了这位陆先生。真是缘分。”
陆恢急忙问:“陈先生,令祖是”
“我祖父叫陈文瑞,早年在扬州做盐商,后来生意败了,迁来上海。”陈阿四道,“他老人家在世时,确实喜欢字画,常去扬州、苏州淘换。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父亲那辈就不懂这些,到我这儿,更是两眼一抹黑。”
陆恢与庞莱臣对视一眼。
扬州盐商——这就对得上了。清代扬州盐商富甲天下,收藏极盛。郑思肖真迹流落到盐商手中,是完全可能的。
“陈先生,”庞莱臣忽然开口,态度十分客气,“您家中还有别的画吗?若信得过,可否让陆公和我去看看?若有真品,我们愿以市价收购,绝不欺瞒。”
陈阿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庞先生说的哪里话。月生公的朋友,我自然信得过。不过”他挠挠头,“剩下的那些,我昨天已经让隔壁弄堂的王掌柜看过了,他说都是仿的,不值钱,一共给了我二十两银子,都打包买走了。”
“王掌柜?”陆恢急问,“哪个王掌柜?”
“就是云南路上‘墨缘斋’的王掌柜啊。”
陆恢脸色一变,转身就往楼下冲:“快!去墨缘斋!”
庞莱臣也反应过来,对陈阿四匆匆一揖:“陈先生,大恩容后报!”说着也追了下去。
王月生和伊莎贝尔相视苦笑。
“我们也去看看?”伊莎贝尔眼中闪着好奇的光。
王月生点头,对陈阿四道:“陈先生,今日多谢。改日我让人送张名片到府上,若有事需要帮忙,可随时找我。”
陈阿四连连摆手:“月生公太客气了!该我谢您才是!”
下楼时,伊莎贝尔轻声问:“那个王掌柜会不会已经看出那些画里有珍品,故意说都是仿的,低价买走?”
王月生望着前方陆恢和庞莱臣几乎是小跑的背影,微微一笑:“在古玩行里,这叫‘捡漏’。不过今天或许王掌柜要‘漏’了。”
暮色渐起,圆明园路两旁的煤气灯次第点亮。
一场关于真伪、关于价值、关于时光沉淀的追寻,才刚刚开始。
而王月生知道,在这个文物大量流失、真伪难辨的时代,他能做的,或许不止是鉴定一幅画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