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
这里没有熏天的魔气,也没有璀灿的仙光。
它象一块被三界滔天风暴遗忘的、安宁的角落。
只是这份安宁,如此脆弱。
庄子口,田埂上,蜷缩着许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外乡人。
他们是这场浩劫中流离失所的难民,沉默地看着庄户们扛着锄头上工,眼中没有嫉妒,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唐三藏立于云端,俯瞰着这片尚存的人间烟火,又看了看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难民,默然合十。
他没有下去。
他只是将一缕佛念,凝成一线,精准地送入了庄子深处那座最是气派的宅院。
“八戒。”
下一瞬,一道肥硕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大宅里冲了出来。
他驾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妖云,慌里慌张地飞上高空。
来人一身光鲜绸缎,满面油光,见到云端的唐三藏,先是狠狠一愣。
随即,他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又惊又喜的谄媚笑容。
“师父!哎哟我的亲师父!您怎么来了?”
猪八戒凑上前,像只没头苍蝇般围着唐三藏转了两圈,见他僧袍虽旧,却毫发无损,这才夸张地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
“俺老猪听说外头乱成了一锅粥,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天天担心您老人家的安危,吃都吃不香了!”
唐三藏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惫懒模样,那颗早已沉入冰海、被绝望冻结的心,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可这丝暖意,转瞬即逝。
他没有多言。
他只是抬起手,指尖一点金色的佛光,径直没入了猪八戒的眉心。
灵山倾复。
天庭败退。
崐仑道门沦为焦土,须弥佛国化作魔巢。
最后,画面定格。
那道桀骜不驯、搅乱了三界风云的金色身影,被一柄混沌长矛贯穿胸膛,如断线的风筝般,从高天坠落。
猪八戒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僵硬。
那双总是被肥肉挤得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在此刻猛然瞪得滚圆,血丝爬满了眼白。
他脸上的肥肉在剧烈颤斗,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那一身华贵的绸缎,被体内不受控制、疯狂奔涌的妖力,撑得猎猎作响!
“师……师父……”
他的声音干涩得象是要裂开,每一个字都象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你……你不是在跟俺老猪……开玩笑吧?”
“猴哥他……他……”
“被无天镇压于天庭兜率宫,以幽冥鬼火煅烧,随时都可能神魂俱灭。”
唐三藏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插进猪八戒的心脏。
“咣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那把被他藏在耳朵里多年,早已不见天日的九齿钉耙,不受控制地掉落出来,重重砸在云头。
猪八戒象是没看见。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唐三藏,眼框在一瞬间,红得吓人,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娘的!”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积攒了万年火山的怒吼,从他喉咙深处轰然爆发!
他不再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净坛使者。
也不是那个贪图享乐的高家女婿。
这一刻,他变回了那个执掌天河八万水军,一耙能筑倒万仞高山的天蓬元帅!
他一把抄起云头上的钉耙,肌肉贲张的手臂青筋暴起,猛地将钉耙扛在肩上。
他对着唐三藏,重重一拜,头颅几乎垂到胸口。
“师父,走!”
“俺老猪,这就跟你去天上,把那黑心魔头的脑袋,给他筑成九个血窟窿!”
……
花果山,水帘洞。
当猪八戒扛着钉耙,浑身煞气,沉默地跟着唐三藏走进来时,洞内那死寂绝望的气氛,总算被这股粗暴的杀意搅动了一下。
杨戬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枪锋。
哪咤却一蹦三尺高,冲上来就给了猪八戒胸口一拳,砸得“砰”一声闷响。
“你这头肥猪,总算舍得滚回来了!”
猪八戒被他砸得一个趔趄,却没有还手。
他只是看着洞里这几个熟面孔,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几个气息渊深如海,连他都看不透的陌生身影,咧了咧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观音菩萨自石床上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
她只是摊开手,将那尊通体莹白,瓶口杨柳枝依旧青翠欲滴的玉净瓶,递了过去。
猪八戒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连连摆手,肥硕的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
“使不得,使不得!菩萨,这可是您的命根子,俺老猪哪能要!”
“都什么时候了。”
观音的声音很轻,很疲惫,却有一种让猪八戒无法开口拒绝的力量。
“天河弱水,能消万法,你虽不惧,但此行必然要血战天庭。”
她的目光落在净瓶之上,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恳求。
“若能顺利救出悟空……立刻用瓶中的三光神水,为他疗伤。”
猪八戒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观音那双写满了悲戚与托付的眼睛,沉默了。
良久。
他伸出那双粗糙肥厚的大手,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尊玉净瓶。
入手冰凉。
却重如须弥。
他将净瓶紧紧贴着胸口收好,对着观音,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佛礼。
“菩萨放心。”
他的声音,再无半分惫懒,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然。
“就算是把俺老猪这条命扔在天上,也一定把猴哥囫囵个地给您带回来!”
再无多言。
猪八戒猛地扛起九齿钉耙,眼神中杀意沸腾。
在洞内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他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他没有飞向南天门。
而是调转方向,朝着那贯穿三界,奔流不息的无尽天河源头,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