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握着那枚冰冷的木盒，立在水帘洞口，久久未动。
他身前，那名拼死送信的小沙弥，在完成使命的瞬间，便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年轻的尸身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孙悟空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具躯体化作漫天碎散的金光，不甘地、眷恋地，最终回归于冰冷的天地。
万年的枯坐，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万载玄冰。
可此刻，那颗沉寂的斗战道心，却被这消散的金光，烫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还不等他细细品味这陌生的情绪。
远方的天际，又一道仓惶的青色佛光，正以一种近乎燃烧本源的决绝，朝着花果山的方向，亡命奔逃。
孙悟空抬起头。
身形一晃，已然出现在花果山的山巅。
那道佛光在他面前狼狈地停住，光华散尽，露出观音菩生的身影。
她那身万年不变的洁白僧衣，被血污与尘埃染得斑驳不堪，嘴角一缕金色的神血，刺眼夺目。
她的怀里，还用法力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是唐三藏。
“悟空……”
看到孙悟空的那一刻，观音那张总是清净无尘的脸上，所有坚强轰然崩塌，只剩下劫后馀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悲戚。
她神魂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身形一个跟跄，几乎从半空中栽落。
孙悟空一步上前，伸手将她扶住。
同时分出一道柔和的法力，将不省人事的唐僧接了过来。
“先回洞里。”
水帘洞内，观音将唐僧平放在冰凉的石床之上。
她伸出颤斗的玉指，从净瓶中引出一滴三光神水。
神水滴落，没入唐僧眉心。
磅礴的生机瞬间游走唐僧的四肢百骸，他那被无天一袖之力震碎的佛身经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修复。
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活人的血色。
做完这一切，观音才转向孙悟空，将那枚一直紧紧攥在掌心，烫得几乎要灼伤神魂的琉璃舍利，递了过去。
“这是佛祖最后的嘱托。”
孙悟空看着手中的第二颗舍利子。
一颗来自燃灯。
一颗来自如来。
两位佛门准圣的道，就这么轻飘飘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份托付，沉重得让他那颗刚证了准圣的心，都开始发沉。
“须弥山遭此大难，为何不去清木山，寻佛母摩利支天菩萨？”孙悟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在他的认知里，那位佛母，才是佛门最后的，也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观音闻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张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与通透。
“去了，也没用。”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沾满尘土的素手，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师尊她……站得太高了。”
观音太了解自己的师尊，或者说，她太了解师尊背后，那位执掌周天星斗的辰星娘娘。
在这位星辰之主的眼中，眼下这场席卷三界的混乱，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劫难。
无天做的那些事，清洗地府，屠戮地仙，复灭道佛……手段固然酷烈，却又象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切除的，都是些早已腐烂生蛆的毒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天的出现，甚至算是一件好事。
他用最极端的方式，修正了早已长歪的秩序。
这个道理，观音明白。
但以她自己的立场，看着师门倾复，同门罗难，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句“无天做得好”。
孙悟空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挠了挠毛脸，那颗刚晋升准圣，本该通晓万法的猴脑，此刻却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时。
他的神念之中，又感应到了一大片驳杂、混乱，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花果山。
他抬头，看向洞外。
天边，黑压压的一片，数万道残破的云光，正拖着浓重的血腥气，朝着这边涌来。
为首的，正是杨戬、杨蛟、哪咤那几个熟面孔。
他们身后，是缺骼膊断腿，丢盔弃甲，眼神里只剩下麻木与绝望的天庭败军。
好家伙。
孙悟空的嘴角狠狠抽了抽。
这帮人，真把俺老孙的花果山，当成反无天统一战线根据地了是吧？
一个两个的，全往他这儿跑！
他长叹一口气，对着身后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几只老猴挥了挥手。
“去，多派些猴子猴孙，把山里那些熟透的果子都摘下来，堆在洞口。”
这浩浩荡荡十几万张嘴，总不能全指望观音那几滴金贵的三光神水。
他花果山，好歹也是洪荒有数的洞天福地，山上产的那些灵果，虽然比不上蟠桃、人参果，但对这些小兵小将来说，疗伤续命，恢复点仙力，还是绰绰有馀的。
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只是，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难民”，孙悟空觉得自己那颗刚证了准圣，还没来得及膨胀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当杨戬带着残兵败将落在花果山时，那座由各色灵果堆积而成的小山，已经散发出了浓郁醉人的果香。
十几万天兵天将，拖着残破的身躯，眼神空洞，麻木地走过那座果山。
有猴精上前，给每人手里塞上两颗拳头大的水蜜桃或是火龙蕉。
他们不道谢，也不说话。
只是寻个干净的石块，席地而坐，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姿态，默默地啃食着。
他们用这久违的甘甜，冲刷着神魂中那几乎凝为实质的血腥与绝望。
杨戬走到孙悟空面前，看着这一幕，喉结滚动了一下。
“猴子，这次，多谢了。”
“谢个屁。”
孙悟空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那片死气沉沉的败军，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都到这份上了，还分什么你我。”
“能活一个，算一个。”
他领着杨戬、杨婵、哪咤等一众主将，进了水帘洞。
观音已经将唐三藏安顿好，正盘膝坐在石床边，默默调息，脸色依旧苍白。
洞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连光线都凝固了。
良久，还是杨婵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斗，望向观-音，象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菩萨，如今三界遭此大劫，若想击败那无天，您……您可有办法？”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观音身上。
这位菩萨，成名于巫妖量劫，师从神秘莫测的佛母摩利支天，论见识，恐怕还在如来佛祖之上。
她是众人眼中，最后的希望。
观音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清净无尘的眸子里，此刻是一片化不开的沉重。
“无天有量劫气运加身，又有两大至宝护体，实力之强，已非准圣所能敌。”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将众人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恐怕，非圣人之力，不能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