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静默在李锦云、波巴卡、阿伊谢三人之间铺开。风从营地边缘吹过,掀动帐布,发出低低的拍击声,像是在替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数着心跳。
李锦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略微紊乱,但她很快便将情绪收拢回去。那点不合时宜的惊讶,被她毫不留情地压进眼底深处,像刀锋归鞘,只留下冷静而锋利的光。她站得很稳,肩线笔直,整个人重新回到了指挥者的位置上。她抬起下巴,目光不避不让,直直落在阿伊谢脸上,仿佛要将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剖开来看。声音不高,却清晰而稳,带着一种不容敷衍、不容闪躲的压迫感:“说吧,阿伊谢。”她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被仔细打磨过,落地时带着重量。“你为什么要冒充沙陀军?”
“什么叫冒充!”阿伊谢几乎是炸开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多年积压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我这两面旗帜,是潘菲利亚城外——阿里维德医院里的那两面!”她猛地回身,斗篷被扯得翻起,手臂高高扬起,指向身后猎猎作响的安托利亚旗与沙陀旗:“当年,这两面旗,是主人亲手升上医院门前的旗杆的!你们敢说这是假的?!”
李锦云与波巴卡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两人竟都没能立刻开口。仿佛有什么被猛地掀开——一段早已被战火、尘土与时间反复掩埋的旧事,带着血腥、药味与呻吟声,毫无征兆地迎面撞来。胸腔深处同时泛起一阵迟滞的闷痛,像旧伤在阴雨天被重新按住。
“你们再看看!”阿伊谢显然已经不打算给他们任何缓冲的余地。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像被生生撕开的旧伤口,粗粝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刮人的边缘,“看看这些人——”
阿伊谢猛地转身,手臂横扫,指向自己身后那群人。那是一群衣衫褴褛、铠甲残破的老兵。皮甲裂开,铁片生锈,绷带早已洗得发灰。有的人拄着长枪才能站稳,有的人靠着马鞍歇力,身形佝偻,却始终不肯坐下。脸上是风沙、疤痕与疲惫叠加出来的痕迹,眼神警惕而沉默,像一群随时准备再次被世界抛弃的人。
“他们全都是当年留在阿里维德医院里的伤兵!”阿伊谢的声音猛然拔高,几乎破音,“是我一个一个,把他们从那里带出来的!不是胜利,不是凯旋,是逃亡!是从废墟里、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
那群人原本站得并不整齐,队形松散,像是早已习惯不被要求、也不被期待。但就在阿伊谢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背脊。动作并不整齐,却异常一致——那是一种被遗弃过、被遗忘过,却依然活下来的姿态,沉默、顽固,带着不肯低头的倔强。
忽然,一个肤色黝黑、口音纯正的沙陀老兵迈步站了出来。他的动作并不快,却稳,像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岁月把他的背磨弯,却没磨掉他的声音。
“祖尔菲亚!”他开口,嗓音低哑,却异常坚定,“阿伊谢带着我们活到现在,不容易!”
这句话不长,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场中。
“亚勒古叔叔?!”李锦云猛地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张被风沙与岁月刻满的脸,熟悉与陌生在一瞬间重叠,让她的呼吸都顿了一下。紧接着,胸口却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一阵迟来的惭愧无声地涌了上来——迟到得令人无从辩解。
下一刻,阿伊谢的手指猛地指向波巴卡。
那动作快而狠,几乎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道,像是早已在心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只等这一刻终于有人站在她面前。她的手臂绷得笔直,指尖微微发白,语气不再是争辩,而更像一场当众宣判的控诉:“阿基坦军围攻潘菲利亚的前一夜——”她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声音陡然压低,却更显锋利,“没有一个人,来医院通知我们撤离!”
阿伊谢的声音在这里颤了一下,却不是因为犹豫。那是一种被怒火逼到极限后,反而冷硬起来的颤动,像拉满的弓弦,在断裂前发出细微却危险的鸣响,“你们这群懦夫,”阿伊谢的目光死死钉在波巴卡脸上,毫不留情,“全都顾着自己逃命去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空气骤然一紧。
“那时候,我不在潘菲利亚。”李锦云几乎是立刻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稳,没有被阿伊谢的情绪牵着走,语调冷静而克制,像是在迅速切割责任的边界,“当时的情况,我并不知情。”这句话并非辩解,而是事实陈述。她说完便停住,没有多加一个字。
“事发得太突然了。”波巴卡这才开口。他先咳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争取片刻整理思路的时间,语气里罕见地透出几分不自在,甚至有些生硬。
“雅诗敏的军事素养……”波巴卡说到这里顿了顿,眉头紧紧拧起,像是在权衡措辞,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最冷酷的说法,“太差了。”这并非情绪发泄,而是一种事后复盘式的判断。
“几乎拖到最后一刻,她都没能做出决定——究竟是战,还是撤。”波巴卡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干涩,“城外的情报在变,城内的指令却始终悬着。那天晚上,到后半夜,她自己先跑了!”
这句话落下时,连波巴卡自己都微微停顿了一瞬。
“而我,”他抬起头,目光没有躲闪,“同样没接到任何撤军命令。”他摊了摊手,动作很小,却带着一种难以回避的沉重,“局势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上面究竟在想什么。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只能权宜从事,各自保命。”
话说到这里,波巴卡停住了。斧柄在他掌中轻轻一响,木与铁相触,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声响。像是在提醒他,这些话说出口,已经无法收回。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迟来的、却并不柔软的歉意:“当我们匆忙离开潘菲利亚时……还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这句话让场中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波巴卡话锋忽然一转,眉头重新皱起,语气里多了几分警惕与不解:“可你现在这支队伍里,更多的人根本不是安托利亚的军人……”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老兵身后的杂色人群,“为什么还用沙陀军的名号?而且——”他看向阿伊谢,语调明显收紧,“你还自称夫人?”
“难道你们的队伍就没补过员?”阿伊谢毫不客气地反问,几乎是冷笑着接了上来,“全都是安托利亚来的?”她的语气锋利而骄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尊。
“至于我自己,”她抬起下巴,目光冷冷地迎上去,“我可是正经八百住在内府里的,睡在主人榻上的女人。这是假的吗?”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听说,你们那边,现在连比奥兰特都被叫作夫人了——那我为什么不能?”这句话像一把反手掷出的刀,干脆利落。
波巴卡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接上话。李锦云看了波巴卡一眼,眼神复杂,却同样沉默了下来。风从旗帜间穿过,布料猎猎作响,仿佛替这段无人能轻易裁决的旧账,低声翻页。
“怎么?”阿伊谢眯起眼睛,目光在李锦云脸上停了一瞬,随即微微侧头,用下巴点了点虎贲营的方向。那里甲叶森然,阵线已然展开,兵士沉默而克制,像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网。她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语气却刻意压得平稳,“你们这是……打算对我们动手?”
那句话说得并不快,却字字分明,像是在把所有可能性都摊开来摆在台面上。
“那倒不至于。”李锦云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语气比方才缓了几分,像是刻意降下锋芒,让局势不至于再度失控。她顿了顿,随即转入正题,“你们打算去哪里?”
“还能去哪?”阿伊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仿佛这个问题早就被命运替她决定好了,“当然是恰赫恰兰。”这句话落下时,阿伊谢的语气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被逼到尽头后的决断。
“你们是怎么知道,”李锦云紧接着追问,目光敏锐而警惕,“我们得到了波斯塞尔柱皇帝的圣旨,允许前往恰赫恰兰的?”她略微前倾身子,语调重新变得冷静而锋利,“还有,这几年,你们又一直在哪里?”
阿伊谢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毫无轻松之意,反倒像是被风沙反复打磨过的铁器,透着寒意与疲惫。“这几年?”她重复了一遍,语尾微微上扬,却不带任何玩笑,“我们在安托利亚到波斯北部的山区游荡,没有固定的地盘。”她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李锦云,毫不回避:“翻山,躲城,换营地,抢补给。当地人给我们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她轻轻一顿,语气里带着讽刺的锋芒,“‘悍匪’。”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她甚至没有刻意辩解。那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对现实的冷静承认。
“几个月前,”阿伊谢继续说道,“我们遇到了一支从黎凡特逃出来的流民。”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更深,“他们之所以向东逃,是因为听说——沙陀军奉旨东迁,有地方可去,有人能收。”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衡量每一个词的重量。“既然如此,”阿伊谢抬起下巴,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当然也该趁这个机会,去恰赫恰兰。”她看着李锦云,目光冷而清醒,“比起那些流民和乱军,我才是真的沙陀军!”
李锦云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什么。随后,她抬手,对波巴卡挥了挥:“把武器收起来。”她语气果断,“他们还是自己人。”
这一句话,像一根被骤然松开的弓弦。波巴卡没有追问,也没有犹豫。他立刻转身,高声下令。虎贲营随之动作如一——盾手抬起盾牌,重新背负;长矛缓缓收回肩侧;弓手放松弓弦,箭矢重新插回箭袋。骑兵勒紧缰绳,马头回转,杀意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方才还绷得如铁的阵线,顷刻间恢复成行军时的松紧状态,空气里的压迫感随之散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面阵中,阿伊谢也抬起手,对着自己的队伍挥了挥。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犹豫。
库曼骑兵率先回应,弓弦放松,箭矢落回鞍侧;步卒纷纷收起武器,有人长出一口气,有人干脆笑骂出声。原本紧绷的阵列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副沉重的甲壳,连马匹的嘶鸣都变得轻快起来。
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畅快,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紧接着,两边的军队几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欢呼声此起彼伏,在开阔的坡地上滚动、叠加,迅速连成一片。有人用刀柄敲击盾面,有人举起帽子向空中抛去,有人高声呼喊同袍的名字。刚刚还横亘在两军之间的生死界线,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平,只剩下重新相认后的喧闹与释然。
“有很多人冒充我们吗?”李锦云策马走近阿伊谢,再次开口。
“多的是。”阿伊谢回答得异常干脆,几乎没有犹豫,“一路上见过不止一支。挂旗的、假文书的、穿着旧甲就敢自称沙陀军的,什么都有。”她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冷意:“我还遇到了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李锦云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马蹄在碎石与硬土上轻轻踏响,声音不大,却在这片短暂的沉默里格外清晰。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她。
“是的。”阿伊谢点头,语气平直,却隐约带着不快,“在山道上撞上的。打了一仗,我们吃了点亏。”她没有掩饰这一点,说得极为直接,“随后谁也没占到便宜,就各走各的路了。”
阿伊谢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去搞了一面安托利亚的军旗。而且,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两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硬是拉出来冒充主人的妻妾,自称夫人。”说到这里,阿伊谢冷哼了一声,“要我说,你们应该去围剿他的队伍。留着那家伙,迟早是个祸害。”
“我会把这消息带给比奥兰特和其他人的。”李锦云点了点头,没有犹豫。
随后,李锦云刻意释放出友善的语气,像是在给这场一路绷紧的对话降温:“我们这边补给充沛。”她的目光平稳地落在阿伊谢脸上,没有逼迫,也没有示弱,只是陈述事实,“而且我们有三万多人,相对安全。”她稍作停顿,给对方留下反应的空间,才继续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阿伊谢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了一眼马颈,指尖在缰绳上慢慢收紧,又松开,动作细微却反复。风掀动她的斗篷,布料轻轻拍打着马背,发出低低的声响,像是在替她犹豫、替她权衡。那一刻,她的侧脸被光影切割得冷硬而清晰,仿佛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结局在心里过了一遍。片刻之后,她才抬起头。目光清醒而冷静,没有情绪翻涌,也没有退让的余地。
“算了。”阿伊谢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利落得像一刀落下,把一条早已在心里反复衡量过的旧路直接斩断。
“我信不过任何一个人,除了我主人。”她停了一瞬,语气依旧平直冷静,“但我很清楚——他不在你们的队伍里。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话一出口,所有尚存的回旋余地都被彻底封死。阿伊谢没有再看李锦云一眼,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抬眼望向前方起伏的地势。那条路通向东方,尘土、风声与未知一并铺开——不稳妥,却是她自己选的方向。她猛地一抖缰绳,战马原地转身。铁蹄踏碎短暂的静默,马尾扫过冷空气。她没有回头。只在马头完全调转、身影即将离开的那一瞬,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像是刻意划下的界线:“不过,我可能会在你们附近走。这条路——又不是你们的。”
“要是真遇到大事,我们会派人去叫你议事。”李锦云提高了声音,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这回别再说没人通知你了!”
“喊不喊我,是你们的事。”阿伊谢头也不回,语气松散,却冷得很,“来不来——全看我心情。”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给这段纠缠落下最后一笔:“至于恰赫恰兰……有没有你们,我们一样走得到。”
第二天清晨,沙陀联军再度拔营,队伍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向前推进。尘土在行军的节奏中缓缓扬起,又被风一点点压回地面。
阿伊谢率领的那支沙陀军,则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联军之后,既不靠拢,也不刻意拉开,像一道随时可能转向的影子。
行至半日光景,队伍后方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阿伊谢带着五名库曼骑兵,从侧翼策马而来,马鞍上横着一个被反绑双手的女人。她低着头,发丝凌乱。
当他们远远看见负责垫后的飞熊营士兵时,阿伊谢便抬手示意骑兵停下,自己策马前出。她没有多说一句解释,只是冲那些士兵随意地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下一刻,阿伊谢手腕一松,绳索被甩开——那名被绑着的女人被直接丢在了路旁,跌坐在尘土里,闷哼一声,半晌没能起身。随后,阿伊谢调转马头就离开。
飞熊营士兵们急忙赶了过来,被丢在路边的那女人抬起头,脸色苍白而狼狈——正是耶尔黛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