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奚望垂眸看着祖父花白的发梢,衰老的面容,再落眼到祖父盖着粗布薄毯、毫无知觉的双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雷州的景象。寡母寄居在亲戚家低矮的偏房里,日日对着父亲的遗像垂泪,那双曾经操持家务、温暖柔软的手,如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还有他的家,那座栽着满院桂花的宅子,此刻早已成了焦土,连一块完整的砖瓦都寻不到,唯有断壁残垣在风中呜咽。
巨大的愤怒如同燎原的野火,从心口猛地窜起,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祖父已近花甲,本该是坐在庭院里晒晒太阳、听他诵读诗书的年纪,如今却要跟着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起来。
他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鼓得发硬,眼底翻涌着几乎要噬人的恨意。
陈阮舟!那个披着人皮的魔族!若不是他,他家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此仇不报,不配为人子、人孙!祖父,我们该如何复仇?”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他的血泪。
他抬眼看向祖父,目光里满是决绝,却又藏着一丝茫然--他们只是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凶残的魔族抗衡?
祖父的叹息声响起,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头的几分火气,却又让他生出更深的无力感。
杭老大人看着这样的孙子,叹息一声,道:“我们凡人之力如何能与魔族相抗衡呢!祖父就是想不到复仇的方法,才致信付掌门寻求帮助的。归宗乃天下仙门第一宗,付掌门更是法力无边,有归宗做后盾,我们才有望复仇。”
“至于天玑珠,祖父决意奉于归宗,只求能解除诅咒,让你这个独苗能平安健康长大。”
归宗,天玑珠他怔怔地听着,心头百感交集。
他自然知道祖父的良苦用心,天玑珠是杭家世代相传的宝物,是祖父视若性命的东西,可如今,祖父竟要将它拱手奉送,只为了让他这个独苗平安长大。
他想起一路来的艰辛,祖父拖着瘫痪的双腿,坐着简陋的牛车,风餐露宿,千里迢迢赶来归宗,路上多少次病危,多少次险些丧命,都是靠着一口不服输的气撑着。
支撑着祖父的,从来都不是复仇的执念,而是想护他周全的决心啊。
杭奚望的眼眶倏地红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尚且稚嫩的手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要变强,他要复仇,他要让那些伤害他家人的人,血债血偿!他更要护住祖父,护住母亲,护住这世间仅存的、属于他的温暖。
杭奚望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案上的老茧,心头却翻涌着一个滚烫的念头--弃了那四书五经,断了那科举仕途,留在这归宗习武修道,待到一身本领大成之日,定要提着陈阮舟的头颅,告慰杭家满门亡魂!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了似的往上蹿,烧得他心口发烫。
可他咬着牙,硬是将这念头死死压了下去。祖父拖着瘫痪的双腿,千里迢迢来归宗已是心力交瘁,若是知道他要弃文从武,怕是又要忧心忡忡,徒增烦忧。
他不能再让祖父为自己劳神了。
自那日从祖父口中证实陈阮舟的魔族身份后,杭奚望像是变了个人。
往日里泡在藏书阁抄录典籍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天不亮就揣着一颗忐忑的心,溜到五行堂的练武场。
他不敢靠近,只敢躲在远处的老槐树底下,缩着身子,睁大眼睛,贪婪地盯着场上弟子们一招一式的演练。
掌风呼啸,拳脚生风,那些凌厉的招式落在他眼里,都化作了复仇的火种,在他胸腔里噼里啪啦地燃着。
他跟着偷偷比划,笨拙地抬手、踢腿,将那些招式囫囵吞枣地记在心里,待到无人时再反复揣摩。
他自以为藏得隐秘,却不知自己这几日的反常,早就落入了旁人的眼里。
离淼扛着长枪从演武场下来,瞥见那棵老槐树下又缩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挑了挑眉,心里嘀咕:这白面书生莫不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好好的藏书阁不去,天天蹲在这里看他们练武,难不成是想改走武路子了?
这日,杭奚望正看得入神,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一套劈山掌的招式,嘴里还念念有词,冷不丁一道清脆的女声在头顶炸响:“你天天躲在这里偷看我们五行堂练武,究竟是为哪般?”
杭奚望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头,就见离淼师姐叉着腰站在树下,一双杏眼正带着几分审视盯着他。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又猛地涌上一股热意,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只是想学学护身的武功没别的企图!”
离淼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扫过他方才比划的那两下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她往前迈了一步,抱臂道:“你身在我们归宗是安全的,魔族的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闯到归宗山门来撒野,你不必这般惊慌。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副窘迫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学武这件事急不来。你瞅瞅你方才比划的那两下,软绵绵的跟绣花似的,花拳绣腿,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话说到一半,离淼瞥见杭奚望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红得比天边烧得正烈的落日还要艳上几分,那眼底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自己话说重了,连忙换了温和的语气:“习武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得从童子功练起,扎马步、练气息,一步一个脚印。想要略有小成,至少得耗上十来年的功夫。像你这般自己偷学,闭门造车,没有师父指点,路子都走歪了,绝不可能练成的。”
杭奚望僵在原地,字字句句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等得起吗?
祖父已是花甲之年,母亲还在雷州寄人篱下,那些血海深仇,岂能等上十来年?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席卷而来,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滚烫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眼看就要落下来。
离淼见状,顿时懊恼得直跺脚。
糟糕,话还是说重了!
她平日里跟师兄弟们说话惯了,直来直去的,哪里懂得顾及这白面书生的心思。
“你别哭哇哭什么?”
离淼手忙脚乱地摆手,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谁来告诉她,把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弄哭了,该怎么哄啊?
她这一慌,杭奚望心头积压的委屈、愤怒、无助,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再也绷不住了。
那点眼泪终于决堤,先是小声的抽泣,到后来竟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他蹲下身,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只是想学成武功,为祖父想学成武功,为祖父、为母亲,为我杭家报仇!怎么连这个我也做不到?我可真是太无用了!”
离淼站在一旁,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竟莫名地生出几分不忍,只是嘴上还硬邦邦地腹诽:可不嘛,不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这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杭奚望哭得昏天暗地,这些日子以来的惶恐、压抑、绝望,全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从家园被毁的那一刻,到祖父瘫痪的那一日,再到如今躲在树下偷学武功的窘迫,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
此刻放声大哭一场,竟觉得胸口淤积的浊气散了大半,连带着心情都舒畅了不少。风掠过树梢,带来阵阵凉意,吹在他哭红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雷音渐歇,雨帘收尽,天边晕开一抹浅淡的霞光,将湿漉漉的枝叶染得透亮。
杭奚望抬手抹了把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眶还泛着红,耳根更是烫得惊人。
他对着离淼深深一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局促的沙哑:“对不住,离淼姑娘,方才失态,叫你见笑了。”
离淼赶忙摆摆手,杏眼弯了弯,语气里满是歉意:“该说抱歉的是我,方才那些话太直白,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微风掠过练武场,卷起几片被雨水打落的青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沙沙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杭奚望垂着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的失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半晌,离淼才率先打破沉默,她往前迈了一步,目光落在杭奚望紧绷的侧脸,轻声问道:“你刚说,你想习武,是为了向陈阮舟报仇?”
杭奚望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凝起几分坚定。
他拘谨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是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底子,想要报仇不过是痴人说梦。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日日看着祖父瘫痪的双腿,想着母亲在雷州寄人篱下的模样,想着杭家化为焦土的宅院,我会更痛苦。”
离淼听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眼底闪过几分赞许:“我理解你。这世间的仇怨,若是忍了,咽了,那才是枉为人。有仇不报,与狼心狗肺又有什么区别!你做的没错。”
这话像是一股暖流,瞬间涌进杭奚望的心底,将他连日来积压的委屈与无助抚平了大半。
他眼眶一热,对着离淼再次深深行礼,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离淼姑娘。还请姑娘替我隐瞒此事,千万不要透露给祖父知晓。他身子不好,我怕他知道了,又要为我忧心劳神。”
“放心吧!”
离淼拍着小胸脯,满口应下:“我绝对守口如瓶。”
她顿了顿,看着杭奚望那副急切又茫然的模样,眼珠转了转,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只是,你这样天天躲在树底下偷学,终归不是正途。招式学得不伦不类,发力的法门更是一窍不通,练得再久也是白费功夫。不若这样吧,我来教你!”
“果真吗?”
杭奚望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像是沉寂的夜空里突然亮起了繁星。他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喜。
“自然!”
离淼挺了挺胸,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小骄傲:“别看我年纪不大,我可是自幼便拜入归宗门下,师从五行堂长老,学的都是最正统的武学心法。教你这个初学者,那是绰绰有余!”
杭奚望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他对着离淼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感激:“多谢离淼姑娘大义相助!杭奚望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姑娘的恩情!”
离淼豪迈地一挥手,袖摆带起一阵风,脸上满是爽快之色:“不值一提!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打明天起,你寅时三刻就来这练武场找我,咱们不急于学招式,先从体魄练起。”
她说着,伸手拍了拍杭奚望单薄的肩膀,力道不算轻,震得杭奚望微微一晃。
“记住了,练武先练骨,基础打得牢,后面的招式才能事半功倍。你这身子骨太弱,得先把底子磨结实了。”
杭奚望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信服,恭恭敬敬地对着离淼躬身行礼,语气郑重:“是,谨遵离淼师父教诲!”
一声“师父”喊得离淼眉开眼笑,她伸手揉了揉杭奚望的头顶,笑骂道:“嘴倒甜。行了,回去歇着吧,明早可别迟到,迟到了可有你好受的。”
就这样,离淼师姐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了个编外弟子,这事瞒得天衣无缝,等我知道消息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那日我寻离淼切磋枪法,刚走到五行堂练武场的门口,就瞧见场中一道瘦削的身影正绕着场子跑步。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襟,步子却一步都不敢停。
再定睛一看,不是那寄居在归宗的杭家公子杭奚望是谁?
而离淼师姐正抱臂站在场边,时不时扬声提点两句。
我心头一惊,快步走上前,伸手推了推离淼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师姐,你胆子也太大了!没有师令,你就敢擅自收徒了?”
离淼瞥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场中跑得脸颊涨红的杭奚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不然有什么办法。你是不知道,这杭公子身怀深仇大恨,一心只想习武报仇。他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若没个发泄口给他,再这么憋下去,迟早得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