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句话一问出口,杭奚望的脸色顿时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方才那份少年人的清朗气像是被瞬间抽走,眼底漫上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他抬手将怀中的书籍轻轻放到旁边的桌案上,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强撑着礼数,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低哑得厉害:“离殇姑娘,请坐。”
我随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杂记,坐到桌案前的椅子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低低交谈,没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的暗流涌动。
“我杭家本是雷州郡人士,在雷州繁衍生息数百年,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
杭奚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压抑的颤抖:“雷州这地方,自古就有神仙降世的传闻,留下不少仙诡奇闻,我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只当是祖辈们编出来的消遣话。直到半月前,我还在州城书院里温书,突然接到家中祖父传来的加急传讯,叫我立刻归家,一刻都不得耽搁。”
他顿了顿,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眼底的红意一点点漫上来:“我当时心都揪紧了,只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可等我到了杭府门口,看到的却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说到这里,杭奚望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那股子蚀骨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往日里雕梁画栋、朱门玉户的杭府,竟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土!黑黢黢的断壁残垣歪歪扭扭地立着,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的巨人,那些烧得焦黑的梁柱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火气和焦糊的味道。院子里那棵我从小爬到大的老桂树,枝桠全被烧秃了,光秃秃地戳在地上,像是一只伸向天空的枯手。还有那些散落的瓦砾堆里,埋着的是我杭家百年的基业,是我爹娘亲手栽种的花草,是我儿时玩耍的秋千全没了,全都没了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眼底像是燃着两簇火,烧得他眼眶通红。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疯了似的在焦土堆里喊着祖父和母亲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在一处没有完全烧塌的地窖里,找到了浑身是灰、气息奄奄的他们。”
杭奚望的声音哽咽了:“从祖父口中,我才知道了内情--我家根本不是失火,是被人以天雷之力,生生劈成了焦土!”
我听得心头火起,忿忿道:“岂有此理!神仙怎么能仗着修为欺负凡人呢?你们确定,真的是神仙所为?”
“千真万确!”
杭奚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祖父说,那人自称出自雷州陈家,正是千年前得道成仙的雷神后人!”
我眨了眨眼睛,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涌了上来。
不会这么巧吧?
我记得哥舒危楼座下的御前使,好像就出自雷州陈家。
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在心里拼命回想,却一时有些模糊。
“陈阮舟!”
杭奚望突然低吼一声,猛地攥紧拳头,狠狠砸在了桌案上!
“咚”的一声巨响,在这安静的琅环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心头一震--没错,就是九耳魔犬陈阮舟!
这突如其来的响动,瞬间吸引了周边弟子的目光,一道道或疑惑或不满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杭奚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朝着四周拱手,压低声音致歉:“抱歉,抱歉,一时失态,惊扰各位了。”
那些弟子见他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收回了目光,只是眉宇间还带着几分诧异。
“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轻轻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疑惑。
我回头一看,正是离淼师姐。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秀眉微蹙,目光在我和杭奚望之间转了一圈。
我连忙起身,一把将她拉到旁边的座位上,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师姐,你是没看见,你可知杭公子受了多大的委屈?”
离淼师姐一听这话,秀眉顿时拧得更紧,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她猛地扭头看向杭奚望,语气冷冽却带着几分护短的意味:“是不是在五行堂有人给你委屈受了?是谁?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我立刻意识到离淼师姐误会了,赶紧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并非在归宗被人欺负,是他雷州的家,被人一把天雷劈成了焦土!”
离淼师姐的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杏眼微微睁大,脸上的寒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错愕。
她本以为是归宗弟子恃强凌弱,凭着五行堂的势头,她还能为杭奚望讨个公道,可听这话里的意思,竟是牵扯到了外界的恩怨,还是这般棘手的天雷毁家之仇--这,她是真的帮不上忙了
一贯热心肠的离淼师姐,难得地哑口无言,只能怔怔地看着杭奚望,眼底满是同情。
我见状,又凑近一步,神神秘秘地跟离淼师姐咬耳朵:“师姐你猜,毁掉杭公子家的人,是什么来头?”
离淼师姐定了定神,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平静神色,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这我哪里猜得出。我自小长在归宗,从未踏足过雷州半步。”
“杭公子的仇人,是魔君的御前使,陈阮舟!”
我刻意压低了声线,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惊悸。
离淼师姐一听,果然瞬间激动起来,猛地拔高了音量,又连忙捂住嘴,凑到杭奚望面前追问:“竟然是魔域的人?杭公子,你家世代居于雷州,怎么会和魔域扯上瓜葛呢?”
杭奚望听得一头雾水,脸上满是茫然,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魔域?那姓陈的,不是自称雷神后人,是神族吗?”
“哎呀,你被他骗了!”
离淼师姐急得直摆手,连忙给杭奚望解释起来:“那陈阮舟是魔君座下第一等的心腹,平日里专门护卫魔君安危,替魔君传递号令,可是魔域实实在在的高层,哪里是什么神族后人!”
杭奚望满脸惊愕。
我站在一旁,伸手轻轻弹了弹桌上那本摊开的杂记,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低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乱吧,越乱越好。
归宗这潭水,本就该搅得浑浊不堪,只有这样,我才能浑水摸鱼,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杭奚望得知真相,脸色煞白,哪里还坐得住,一心着急要将这个消息告知自家祖父,当即急匆匆地起身告辞,要赶回五行堂。他是离淼师姐带出来的,师姐自然要将他安然带回去,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琅环阁。
我慢悠悠地站起身,拾起桌上的杂记,又随意翻捡了几本书抱在怀里,转身朝着高瞻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们三人的身影刚消失在琅环阁的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便从角落里的书架后走了出来。
是风飏。
他负手而立,月白色的弟子服在微凉的风里轻轻晃动,目光紧紧追随着离殇的背影,眉头微蹙,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离殇方才的举动,太过刻意了。
先是主动搭话杭奚望,再是故意将陈阮舟的身份透露给离淼和杭奚望,最后那抹浅笑,更是带着几分算计的意味。
陈阮舟是魔域御前使,杭家是雷州大族,归宗收留杭家祖孙,本就是避祸,如今离殇将这层窗户纸捅破,杭家与魔域的恩怨摆上台面,归宗岂能独善其身?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单纯的唯恐天下不乱,还是背后另有目的?
风飏的目光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他想起哥舒危楼的叮嘱,离殇是自己人,可她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透着让人看不透的玄机。
难道说,她的目标,从来都不止是归宗?
另一边,离淼师姐与杭奚望匆匆赶回五行堂。
杭奚望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直奔祖父的住处,刚进门就急声喊道:“祖父,您可知害我们无家可归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庭院里,一架轮椅停在暖阳之下,杭老大人正闭目养神,身上盖着一层薄毯,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周身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沉静。
闻言,杭老大人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孙子脸上,又慢悠悠地闭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奚望啊,遇事不可慌张。来,坐下说。”
杭奚望胸口剧烈起伏着,听了祖父的话,连忙闭上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急躁,朝着祖父躬身告罪:“孙儿失态了。”
说罢,他才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语气急切:“那陈阮舟根本不是什么雷神后人,他是魔族中人!祖父,咱们杭家与魔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他眼巴巴地望着祖父,满心渴望能从祖父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
杭老大人沉默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望向远方的天际,像是透过重重云雾,看到了许久之前的往事,语气缓慢而沉重:“我杭家就剩你一个独苗,原本想着,能护你一日是一日,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现在才明白,你既姓杭,身体里流着咱们杭家的血脉,有些事,就注定躲不过,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满脸急切的孙子,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没错,与咱家有过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神族,其实是魔域。”
“可是祖父,我们杭家在雷州扎根数百年,世代耕读传家,从来不曾听闻与魔域有过半点关联呐?”
杭奚望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茫然与焦灼,他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颤:“我们就是寻常凡人,连修道炼气的门槛都摸不着,怎么会平白无故和魔族结下仇怨?”
他尚不足二十岁,此前的人生轨迹不过是家与书院两点一线,那些仙魔纷争、恩怨纠葛,只存在于话本先生的口中,是遥不可及的玄幻传说,如今骤然砸到自己头上,只觉得荒诞又惶恐,一时间竟难以接受。
杭老大人定定地盯着孙子的脸庞,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眉宇间的青涩与惊惶,像是在透过他,看往数十年前的自己。良久,他才缓缓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轮椅的扶手,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们杭家,并非生来就与魔域无涉。祖上曾有一次机缘巧合,于一处上古秘境之中,得到过一颗来自魔域的灵珠,名唤天玑珠。”
“天玑珠?”杭奚望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突突直跳。
“当年,老祖宗得到这颗珠子后,便察觉它周身萦绕着一股极重的魔息,绝非善物。”
杭老大人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历经岁月沉淀的凝重:“他知晓此珠定会给家族招来无妄之灾,因此当即立下严令,全族上下封口,绝不可向外泄露半分。这件事,自此便成了杭家秘辛,仅有历任族长代代相传,连族中旁支都无从知晓。祖父也是在接任族长之位时,才从太祖口中得知这段往事。”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更轻,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凉:“而且,这天玑珠生性霸道至极,绝非凡俗之物所能承载。自从它入了杭家,我们杭家便像是被下了一道无形的诅咒——人丁愈发凋零,族中子弟,更是多有残疾。”
“祖父”杭奚望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嘴唇翕动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祖父常年瘫坐的双腿,想起家中庭院里那些空荡的厢房,以及族中那些早夭的孩童、身有缺憾的长辈,那些从前只觉是命运无常的事,此刻竟像是有了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
杭老大人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上,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笑意,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祖父这双废腿,便是拜它所赐。”
一句话,像是惊雷般在杭奚望的心头炸开,震得他浑身冰凉,耳边嗡嗡作响。原来,他们杭家数百年的厄运,竟都源于那颗来自魔域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