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窗棂上还凝着几分夜露的湿意,我一骨碌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指尖刚触到窗栓,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窗。
晨光驱散了最后一缕薄雾,东边的天际线被晕染成一片流金似的光泽,早起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划破长空,清脆的啼鸣声落在耳里,竟让我心头生出几分按捺不住的雀跃。
我得想个法子下山去。
心里揣着这个念头,我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快步下到厅堂。
灶台的火光噼啪作响,我一边淘米洗菜准备早食,一边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师父高瞻平日里最是严谨,等闲不许我独自外出,要怎么开口请假,才能让他松口?
正愁眉不展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扭头一看,只见战风抖擞着一身莹白发亮的皮毛,从后山的林子里钻了出来,嘴里还叼着它那个刻着云纹的专属饭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咚”地一声坐在了餐桌前,金绿色的竖瞳睨了我一眼,那模样竟带着几分倨傲。
我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对啊,战风!
高瞻最疼这只跟了他百年的灵兽,若是我说带战风去田掌门的渡灵园找其他灵兽玩耍,说不定能成呢?
我凑过去,蹲下身戳了戳战风的脑袋,放软了语气:“战风,你今天想不想去渡灵园玩耍呀?那里有白泽送你的小鱼干,还有玄龟跟你下棋呢。”
我眼巴巴地望着它,满心期待着能得到一点回应,谁知战风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随即慢条斯理地闭上了眼睛,连尾巴尖都懒得动一下。
哼,不通人性的坏家伙!
我悻悻地直起身,心里的小算盘落了空,不由得有些泄气,扒拉着灶台边的青菜叶,暗自嘀咕着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可还没等我想出对策,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高瞻已经从楼上下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敛了神色,脸上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迎着他的步子走上前:“师父,今日还需要去联峰山开会议吗?”
高瞻步伐稳健,白色的衣袍随着动作拂过地面,带出淡淡的松木香。他一屁股坐在餐桌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薄唇微启,只吐出两个字:“不去。”
“事情忙完了?”
我一边给高瞻盛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一边状似随口地问道,眼角的余光却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他眉眼间的倦意淡了些,想来是联峰山的事有了眉目。
谁知高瞻忽然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不咸不淡,却让我心里莫名一紧,警铃瞬间大作。
怎么了?高瞻怎么这么看我?
难道是我刚才的笑容太假,被他看穿了想外出的心思?
还是我问话的语气太过刻意,惹他起疑了?
我飞快地在心里自省,把刚才的一举一动都回想了一遍,连说话的语调都琢磨了几番,越想越觉得自己破绽百出,手心竟隐隐冒出了汗。
高瞻看着徒儿这般小心翼翼、暗自忐忑的模样,心里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这丫头的心思,哪里瞒得过他?方才在楼上就听见她对着战风嘀嘀咕咕,那点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他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叮嘱:“这几日山下有些乱,你无事不要外出,就留在九龙山修习就好。”
“山下乱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那点忐忑瞬间被好奇冲得烟消云散,眼睛倏地瞪得圆溜溜的,手里的汤勺都差点掉在地上。
我凑到高瞻身边,追问不休:“师父,山下出状况了?徒儿昨日下山去,还一切好好的呀!到底出何事了?是妖界作乱,还是门派纷争?”
高瞻看着徒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不由得扶额失笑。
这丫头,哪里是担心山下的乱局,分明是想凑个热闹。
他无奈地敲了敲我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宠溺的警告:“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论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不要好奇,不要打听,乖乖待在湖心小筑就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为师今日要去琅环阁查资料,你自己在家,切记不可乱跑!”
我嘴上乖乖点头答应,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琅环阁!
那可是聚檀峰翟尚翟掌门执掌的归宗藏书楼,阁内收藏着古今内外数千年的珍品藏书、情报讯息,上回我寻找解开镇魂石禁制的方法,就是在阁内的古籍堆里翻到的。
师父去琅环阁查资料,必定是为了山下的乱局,若是我能跟着一起去,说不定能从所查资料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弄清楚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留在师父眼皮子底下,总比待在湖心小筑里被他时时叮嘱要好得多,说不定还能趁机打探些消息。
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脸上露出一副乖巧又恳切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跟高瞻请示:“不若徒儿跟您一起到琅环阁吧?徒儿也想找几本杂记看看,顺便还能帮师父整理查阅的典籍,替您分忧。”
高瞻闻言,眸光微闪。
带她一起去?
他沉吟了一瞬。
这丫头若是留在湖心小筑,指不定会趁着他不在,偷偷溜下山去凑热闹,到时候反而更让人担心。倒不如把她拘在眼皮底下,琅环阁守卫森严,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还能让她安安静静地看些书,省得惹是生非。
这么想着,高瞻便点了点头,应允了:“也好,跟紧为师,不许乱跑。”
我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依旧维持着乖巧的笑容,用力点头:“徒儿遵命!”
饭毕,青瓷碗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战风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像是跟我们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慢悠悠踱出了厅堂,转眼就隐入了九龙山深处的晨雾里。
我望着它的背影撇撇嘴,心里嘀咕:这大家伙,整日里往山林里钻,也不知道那林子里究竟有什么,竟让它这般不着家!
不敢耽搁,我连忙跟上高瞻的脚步。脚下云气翻涌,不过片刻功夫,便已飞至聚檀峰。
抬眼望去,琅环阁就矗立在聚檀峰的山巅之上,高九层,通体由墨玉与琉璃筑成,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又肃穆的光泽。
阁檐下悬挂着青铜风铃,风一吹过,便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荡开了山巅的寂静。
阁门大开着,隐约可见内里层层叠叠的书架,直抵穹顶,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古籍典册,或泛黄脆薄,或装帧华美,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香与书卷气,沉静得让人不敢高声说话。
高瞻停下脚步,转头看我,眉眼间带着几分叮嘱:“在此处安分些,不许乱跑,不许擅动阁中典籍,为师去去就回。”
我连忙点头应下,看着他一袭白衣的身影,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二楼深处的廊道,转眼便被林立的书架吞没,融进了这片书海之中。
四下无人管束,我反倒松了口气,踱着步子慢悠悠闲逛。
指尖拂过冰凉的书架,目光扫过那些刻着古篆的书脊,最终在一排杂记类的册子前站住,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九州异闻录》,倚着书架翻看起来。
书页沙沙作响,没翻几页,一股若有若无的注视感忽然落在背上,那目光不算锐利,却带着几分探究,让我瞬间警惕起来。
我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层层书架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风飏?你也在?”
风飏就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一身月白弟子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眉眼冷淡,唇线紧绷,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将周遭的热闹都隔绝开来。
可今日我再看他,却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又被迅速压下,化作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风飏的心里,此刻正掀起一阵微澜。
离殇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空明岛初见时,他便觉这女子身上有股莫名的熟悉感,那是一种浸过血与火的凛冽,是魔域修罗场里才会有的气息。
前不久魔君哥舒危楼私下递话,他才知晓,原来她竟是自己人,是魔宫暗中布在归宗的棋子。
今日在琅环阁撞见她,他心里难免一惊。
她跟着高瞻而来,高瞻是归宗有数的高手,心思深沉,她这般跟在身边,是福是祸?方才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原是想确认她的来意,却没料到她这般敏锐,竟瞬间就察觉了。
风飏定了定神,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微微颔首:“离殇师姐。”
我看着他,心头豁然开朗。哥舒危楼曾向我透露,风飏出身魔域修罗场,是镜无明教养长大的孩子,回风家、入归宗,全是魔域在背后授意。
这是明明白白的自己人。
我顿时明白当初空明岛纳新时,第一次见到风飏的熟悉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原来我们是同类。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那点因被注视而起的警惕,瞬间消散了大半。
周遭有不少归宗弟子,都埋着头在书架间穿梭,或站或坐,皆是一副潜心研读的模样,偶尔有翻书的声响,也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阁中的宁静。
这般场合,自然不宜多叙话。我冲着风飏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和:“我陪师父过来的。”
短短一句话,却是在提醒他--今日我身侧有人,不便交谈。
风飏何其聪慧,瞬间便秒懂了我的言外之意。他眼底的复杂褪去,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客气地拱手道:“好,离殇师姐请自便。”
“好。”
我也回以一笑,随即低下头,继续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余光却瞥见风飏转身,走向了另一侧的书架,步履沉稳,再无半分停留。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书架之后,我才放下心来,合上书,沿着廊道慢慢往前走。既然方才跟高瞻说要找杂记,自然要做戏做全套,总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拐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片标明各地风物的区域,书架上摆满了记载着九州各地风土人情的册子,我正想上前挑一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咦,可是昨日见到的离殇姑娘?”
这声音温润清朗,入耳熟稔。我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心里顿时一喜--可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吗!
眼前的少年,身着青衫,眉目俊朗,正是昨日下山时结识的杭奚望。
正犯愁怎么找由头接近他呢,他竟就这般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强自按压下心里的狂喜,指尖微微蜷了蜷,生怕嘴角的弧度泄露出半分急切,又刻意板着脸颊收敛了表情,这才故作矜持地冲他颔首:“原来是杭公子。杭公子是特来琅环阁看书么?”
杭奚望闻言,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在我面前三步远的位置稳稳站住。
他身着一件竹青色的锦缎长衫,领口袖摆处绣着细碎的云纹,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清隽。
墨发松松地用一根玉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一双眸子清亮如溪,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会弯成好看的月牙,鼻梁挺直,唇色温润,整个人瞧着就像山间的清泉,干净又澄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气。
他抬手晃了晃手里捧着的几卷书册,声音依旧温润,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腼腆:“祖父不准小子落下课时,写了清单叫小子前来借阅。是离淼姑娘带小子来的。”
离淼师姐?
我心里微微一动,那么离淼师姐应当也在附近了。
我敛起思绪,冲他露出一抹浅笑,语气亲和:“我们是同辈,不必自谦,你叫我离殇,我叫你杭公子,不必小子来小子去的!”
杭奚望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像是被阳光晒暖的春水,他连忙点头应道:“好。”
我故作随意地扭头,目光在周遭的书架间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杭奚望心思剔透,立刻就意会到了我的意图,他抬手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书架指了指,轻声道:“离淼姑娘就在那边,正帮我找祖父要的医书呢。”
哦。
我心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倒也不是真的想去找离淼师姐,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想与他多攀谈几句的心思罢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瞬,我眼珠一转,很快寻了个话题,笑着开口:“你和杭老大人在归宗可还适应吗?”
杭奚望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只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归宗仙山,云雾缭绕,仙乐缥缈,处处透着清逸出尘的气息,付掌门待他们祖孙二人也算礼遇有加,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帖舒适,可再好的地方,终究不是家。
他想起临行前,家中院落里那棵老槐树,想起母亲偷偷抹泪的模样,想起祖父紧锁的眉头,还有那些深夜里,祖父与友人低声交谈时提到的“追杀”“阴谋”,心头便沉甸甸的。
避祸,终究是避祸啊。
他定了定神,抬眼看向我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付掌门世叔安排得十分舒适到位,我与祖父适应良好。仙门之地能容我祖孙二人避祸,奚望感激不尽。”
避祸?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方才还故作平和的神色,瞬间添了几分锐利,目光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追问:“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