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州书院借来的四人藤椅,藤条摩挲得油光水滑,衬着杭老大人一身素色绸衫,倒显出几分清逸。
众人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搀上去,又替他掖好膝头的薄毯,确认藤椅四角的绳索都系得稳妥,这才低喝一声,稳稳抬起。
杭奚望一早已经将借住的这间小院打理得纤尘不染,窗棂上的积灰拭得透亮,院角的杂草也拔得干干净净。
他背上一个青布小包袱,边角缝着细密的针脚,先是轻轻合上卧房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又走到院门口,将两扇木门缓缓并拢,门环扣上时,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一草一木。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快步跟上藤椅的步伐,垂手走在一侧,眉眼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
离淼师姐虑事周全,因藤椅上抬着人,便特意绕开了城中最热闹的东大街,选了一条依着护城河的僻静巷陌。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湿润,两旁的老槐树垂下万千绿丝绦,偶尔有风吹过,簌簌落下几片碎叶,恰好落在杭老大人的膝头。
一行人从城中央的青砖黛瓦里穿行而过,只遇到几个挎着菜篮的老妪,或是捧着书卷的书院学子,皆是脚步轻缓,未曾有半分喧闹冲撞。
行至城门口时,一阵甜香忽然漫过鼻尖,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我抬眼望去,只见街角的果子铺前支着一口大铁锅,铁锅里的糖炒栗子正滚得噼啪作响,棕红油亮的外壳裂开一道道小口,热气裹着焦甜的香气,袅袅娜娜地飘了半条街。
我眼睛一亮,忙跟师兄们打了声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掏出碎银买了两包,油纸包被烫得烫手,我攥在手里颠来倒去,心里只想着带回山分给师弟师妹们尝尝。
这一趟下山,果真是除了接杭老大人上山静养,再无别的差事。我捧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跟在离淼师姐身后,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
走了半晌,见杭奚望依旧垂手跟在藤椅边,脊背挺得笔直,便踮着脚凑过去,将油纸包递到他面前:“杭公子来一点?刚炒好的,甜得很呢。”
杭奚望的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时,耳尖先红了几分。
他对着我拱手作揖,声音温温软软的,像山涧的清泉:“多谢仙长美意,只是晚辈不大嗜甜,心领了。”
话虽客气,那声道谢却诚恳得很,眉眼弯着,透着几分少年人的腼腆。
藤椅上的杭老大人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他原本半阖着的眼睛倏然睁开,坐直了身子,朗笑出声。
那笑声中气十足,震得藤椅轻轻晃了晃,哪里有半分垂垂老矣的模样:“小仙长莫要理会老朽这孙子!他就是这般不通人情的性子,平日里闷葫芦似的,最怵的便是与姑娘们攀谈,一开口就脸红!”
老人打趣几句孙子,笑声爽朗,惊飞了树梢上的几只麻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杭奚望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连耳廓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低着头,恨不得将脸埋进衣领里。
我看得有趣,忍不住偷偷凑到离淼师姐身边,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师姐师姐,你快看杭公子,像不像咱们后厨里,被沸水煮熟的红虾子?”
离淼师姐顺着我的话瞥了一眼,忍俊不禁,却又板起脸,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嗔瞪道:“就你嘴贫,仔细杭公子听见了,下回更不敢同你说话。”
她的眼底却漾着笑意,连眼角的余光都带着几分揶揄。
出了蠡州城,喧嚣渐渐远去,道旁的屋舍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地,偶有野兔从草丛里窜出来,撒开腿跑得飞快。
再往前走,便是七十二仙山的地界了。
刚到山脚下,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便扑面而来,洗去了满身的市井尘俗。
抬眼望去,满眼皆是泼泼洒洒的葱翠,漫山遍野的竹林绿得欲滴,松涛阵阵,卷着山风掠过耳畔。
林间的鸟鸣啾啾,清脆得像碎玉落盘,偶尔还能听见山涧流水叮咚,像是大自然奏起了一曲悠扬的乐章。
杭老大人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胸中的诗情被瞬间点燃。他捋着颔下的花白长髯,双目微阖,沉吟片刻,忽然睁开眼,朗声吟道:
“久困樊笼里,今朝返翠微。
山光侵衣袂,鸟语落柴扉。
松风梳白发,云影濯尘机。
愿借山间月,长醉不愿归。”
吟罢,老人抚掌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得林子里的飞鸟成群结队地冲上云霄,翅膀划破碧蓝的天。
杭奚望站在一旁,望着自家祖父意气风发的模样,唇边也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抹红晕,终于悄悄褪去了几分。
我们一行顺利将杭老大人祖孙送抵归宗地界,沿着蜿蜒山道行至双鱼峰,便见五行堂青瓦飞檐隐在云雾间。
付侑掌门早已候在院前,一袭玄色道袍衬得他面容清隽,见了杭老大人,当即上前拱手行礼,语气里满是敬重。
众人小心翼翼将藤椅抬入院中,安置在廊下的石桌旁,又替杭老大人解了膝头薄毯,这才躬身告退。
我将油纸包里的糖炒栗子分出一半,塞进离淼师姐手里,笑说:“师姐,这包你带回住处,分给师妹们尝尝鲜。
离淼师姐捏了捏我的脸颊,嗔怪道:“就你嘴馋。”
便揣着栗子转身往自己的居所去了。
我抱着剩下的那包,招呼上身后的白虎战风,吹了声口哨:“走,回九龙山湖心小筑!”
战风低吼一声,迈着沉稳的步子跟上来。
此时日头西斜,将天际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红,山道两旁的松柏被镀上一层金边,连空气里都带着松针的清香。
我边走边剥栗子吃,滚烫的栗仁甜糯粉香,吃得嘴角沾了些碎屑,战风时不时拿脑袋蹭蹭我的手背,讨得一颗,便心满意足地嚼起来。
回到湖心小筑时,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竟见高瞻正坐在堂前的梨花木书案旁,手里捧着一盏青瓷茶盏,袅袅热气氤氲着他清俊的眉眼。案上还摊着一卷古籍,墨香混着茶香,在屋里静静流淌。
今天回来这么早?
看来他忙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师父!”
我眼睛一亮,抱着油纸包兴冲冲奔过去,将栗子往他面前一递:“我从蠡州城带回来的糖炒栗子,刚出锅没多久,您快尝尝!”
高瞻慢悠悠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扫过那个油乎乎的纸包,抬眼看向我,声音清清淡淡的:“你下山去了?”
“对呀!”
我脆生生应着,转身去井边打了桶水,仔仔细细洗干净手,这才挨着师父对面的锦凳坐下,指尖灵活地捏起一颗栗子,指甲顺着壳缝一掐,“啪”的一声,棕红色的外壳便裂了开来,露出金黄饱满的栗仁。
我将剥好的栗子一颗一颗放进手边的小白瓷碟里,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堆。
“离淼师姐奉付掌门之命下山接人,我瞧着好玩,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我一边剥栗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跟师父说着下山的见闻:“蠡州城可热闹了,街边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那糖炒栗子的香气,隔老远就能闻到。可惜咱们是去办事的,一路都走的僻静巷子,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呢……”
白瓷碟里的栗仁越堆越高,金黄的色泽瞧着格外诱人。
高瞻忽然开口,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接什么人?”
他说着,伸手捻起一颗栗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眉眼间染上几分暖意。
“是一位姓杭的老大人,还带着个孙子,祖孙俩先前借住在蠡州书院里。”
我剥栗子的手不停,随口答道:“听离淼师姐说,杭老大人是付掌门的故交,这次是接来山上静养的。徒儿悄悄探过他们的气息,周身都是凡人气韵,半点灵力波动都没有,就是普通凡人无疑。”
高瞻抬眼睨了我一下,眼底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谁要你试探他们了?”
我嘿嘿一笑,将一颗剥得莹白的栗仁递到他嘴边,嬉皮笑脸道:“徒儿跟在您身边这么久了,还能不了解您的性子?凡是接近归宗仙山的人,您总要查清楚来路背景,才肯放心。徒儿这是替师父分忧,行师父所想呢!”
高瞻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张口含住那颗栗仁,没再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案上的古籍,眉眼间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堂外的夕阳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影,连带着屋里的空气,都变得暖洋洋的。
如此安然度过一下午,夜色如墨,将湖心小筑裹得严严实实。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山间的虫鸣都敛了声息,唯有窗外的竹影被月光筛得细碎,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
我蜷在自己的小榻上,屏气凝神听了半晌,确认四下里静得连风吹过檐角铜铃的轻响都没有,这才蹑手蹑脚坐起身。
指尖勾住腰间那条不起眼的青布腰带,轻轻一扯,便从夹层里摸出个掌心大小的麻缁布团。
那布色沉如灰,摸上去糙砺得很,却比寻常麻布紧实百倍,想来是掺了什么特殊的料子。
我借着窗缝漏进来的一缕月光,小心翼翼将布团展开,只见上头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凝而不散,笔画力透布背-「杭家祖孙,雷州来客,天玑后人。
短短十二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我捏着布团的指尖微微发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雷州来客?
今日上山的,可不就只有杭家祖孙二人?付掌门只说是故交,却没提过他们的籍贯来历。这么说来,那看似清癯和善的杭老大人,还有那个腼腆得像煮熟虾子的杭奚望,竟是从雷州来的?
这四个字更是像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的思绪里。
天玑?
天玑珠?
千年前那场魔族动乱,魔域至宝七颗天珠散遁四方,这件事我烂熟于心。
魔宫费尽心机,也只寻回两颗;我机缘巧合吞了高瞻的天灵珠,才得以脱去兽形化为人身;后来从凤栖郡蜈蚣精手里夺来的天璇珠,此刻正被供在归宗藏宝阁的琉璃龛里;还有那颗被人间唤作隋侯珠的,本是云州陆家的传家宝,去年魔域暗袭想抢,最后被槲寄生大师兄截胡带回了山。
七颗天珠,现世的不过五颗,剩下的两颗,其一便是天玑珠。
难道说,天玑珠一直藏在杭家?杭奚望,就是天玑珠的传人?
我捧着布团,指尖冰凉,脑子里飞速盘算起来。灵力何等霸道,若是能拿到手……
正想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揪扯着那块麻缁布,却见那布帛任凭我怎么用力,竟连一丝毛边都没起,更别说扯破了。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低骂了一声:“关山令这家伙,搞什么鬼!传个消息而已,用这么强韧的布条做什么?想烧都费劲!”
没错,白日里在蠡州城门口,我奔着糖炒栗子去的时候,那个戴着草帽、守着担子的小贩,就是关山令易容的。
他借着我掏钱的空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布团塞进了我的腰带夹层,两人甚至没对上一句话,便完成了这场悄无声息的第一次接头。
这麻缁布实在坚韧得恼人,我咬了咬牙,指尖一捻,一簇淡蓝色的火苗便腾地冒了出来。
火舌舔舐着布团,却没像寻常麻布那样一沾火就燃,反倒滋滋响了好一阵,才慢慢蜷曲、碳化,最后化作一捧细碎的灰烬。
我对着那堆灰烬吹了口气,看着它们随着夜风从窗缝飘出去,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才松了口气,躺回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一夜无眠。
既然确定杭家祖孙便是天玑后人,那心头的疑云便愈发浓重起来。
他们千里迢迢从雷州赶来蠡州,又被付侑掌门亲自接入归宗仙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单纯的故交叙旧,养些时日便走,还是此番上山,本就与天玑珠脱不了干系?
我蜷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竹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两个问题。
天玑珠的灵力诡谲难测,比之天璇珠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魔域的命脉,若是落在仙门之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那杭家祖孙瞧着那般无害,杭老大人儒雅和善,吟诗作对颇有风骨,杭奚望更是腼腆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他们真的会是执掌天玑珠的传人吗?
又或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身负这样的秘密?还是说,付侑掌门将他们接上山,本就存了庇护之意?
种种猜测在心头盘旋,搅得我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猛地坐起身,眼底闪过一丝笃定--不行,我得去探探虚实。
明日,一定要寻个妥当的借口,再去五行堂走一趟。
今日端看杭家祖孙的言谈举止间,并没有什么破绽,得想办法探听一下杭老大人与付掌门的谈话……杭老大人人老成精,不好突破,但或许能从那位腼腆的杭小公子口中,套出些话来也未可知。
这般想着,我心头的焦躁才稍稍平复了些,窗外的天光,也隐隐透出了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