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归宗以后,我的日子又滑回了熟悉的轨道,三点一线被仙山的云雾熨得平平整整:湖心小筑的竹窗映着朝露,双鱼峰五行堂的丹火燃着暮色,郁岫谷素女宫的石阶覆着青苔。
每日不过是在小筑前的青石坪上练一套九龙战灵诀,指尖引着灵气绕着白虎印流转,练到日头偏午,便钻进厨房琢磨些新奇吃食。
用晨露泡发的灵米煮粥,撒上几颗从下界换来的糖霜桂花;或是烤一炉裹着蜂蜜的灵果,甜香能飘到半里外的莲池。
闲极了就捏个诀破开界门,溜到下界双鱼峰或者素女宫,找离淼师姐和小千打闹,要么就晃到九疑山看看美人儿师姐,倚着山门前的迎客松,和阿涤师兄斗嘴皮子,看他被我噎得吹胡子瞪眼,再笑嘻嘻地递上一颗刚烤好的灵果。
这般日子,逍遥得像揣了一兜子的云,轻飘飘的,快活似神仙。
只是高瞻近来却像被什么急事绊住了脚,往日里总爱拉着我切磋几招的身影,如今竟难得见上一面。
他几乎日日天不亮就揣着剑出门,暮色沉沉时才踏着月光归来,衣摆上沾着山间的露水,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意。
我缠着他问了好几回,到底在忙些什么,他却只是揉着我的发顶,眉眼弯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讳莫如深:“小孩子家家,管这些做什么,玩你的去。”
问得紧了,便干脆找个由头岔开话题,任我怎么缠磨,都不肯露半个字。
这般云遮雾绕的日子过了一旬,我瞧着宗门上下依旧一派平和,没人再盯着我这个“战灵师独苗苗”的身份探头探脑,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借着闲逛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打探些消息。
好在我素来是归宗里出了名的“闲不住”,日日不是往五行堂蹭丹丸,就是往九疑山讨灵草,护界巡逻的戒律堂师兄们,早就对我这张脸熟得不能再熟,见怪不怪了。
更何况,我身后还跟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
战风可不是寻常灵兽,它是整个归宗独一份的仙品神兽,银白的皮毛上缀着玄色的条纹,行走间虎爪踏过的地方,会漾开一圈淡淡的灵光。
这头白虎,是九龙山战灵师身份最鲜明的象征,威名早在仙门中传得沸沸扬扬。而我,又是战灵师一脉断了近百年后才冒出的独苗苗,宗门上下都捧着护着,戒律堂的师兄们对我更是宽容到了纵容的地步。
每次我领着战风晃悠过界碑,他们顶多笑着摆摆手,连例行的灵力排查都省了,更别说拦着我盘问去向。
今日也不例外。
我扯着战风的颈间软毛,慢悠悠地踱到双鱼峰下。晨间的雾还没散干净,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远处五行堂的飞檐翘角隐在云雾里,像浮在半空的丹炉。
我原本是想约离淼师姐下山,去山谷逛一逛,顺便捉几只野兔吃,可脚还没踏上五行堂门前的石阶,就见石阶顶端匆匆走下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正是我要找的离淼师姐。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劲装,发丝用一根碧玉簪绾着,脚步迈得又快又急,身后跟着几个五行堂的师弟,个个都背着包袱,神色间带着几分雀跃。
“师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赶紧迎上去,顺手拍了拍战风的脑袋,示意它收敛些威风,别吓着旁人。
战风低低地吼了一声,乖顺地蹭了蹭我的手背,惹得离淼身后的几个小师弟偷偷咋舌,眼神里满是艳羡。
离淼师姐瞧见是我,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惋惜,声音里却藏着掩不住的欣喜:“小离殇,可真是巧。掌门刚传了令,着我等去城中的蠡州书院接一位故交。今日怕是不能陪你玩了……”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汪碎星,那点惋惜不过是浮在表面的云,底下藏着的,全是能下山进城的雀跃。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被压在记忆里的烟火气瞬间涌了上来。
街边小贩挑着担子叫卖,锅里的糖炒栗子滚得油光锃亮,甜香混着热气飘出老远;还有那刚出锅的炒花生,壳子炒得焦黄,一捏就碎,果仁又香又脆;最勾人的,是街口那家老字号的驴肉火烧,烙得金黄酥脆的火烧皮,夹着炖得酥烂入味的驴肉,咬上一口,肉汁能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舌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股子鲜香,抓着离淼师姐的袖子就不肯放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师姐,我要跟你一起去!”
离淼师姐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柳眉轻蹙,直接摆手拒绝:“小离殇,师姐今日是领了师命出山,可不是带你四处玩耍的。我们接了人就得立刻折返宗门,半刻都耽搁不得。”
我哪里肯就此罢休,脑袋点得像捣蒜,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不放:“那我也要去!好师姐,就顺路带上我吧,我就跟在你们身后,绝不乱跑,绝对不会耽搁众位师兄师姐的任务的!”
我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脯连连保证,那副急切又恳切的模样,终于让离淼师姐松了口。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记住了,到了城里千万不能四处乱跑,乖乖跟在我身后,听到没有?”
我忙不迭点头,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战风那庞大的身躯自然是不能随我同去的,城里人多眼杂,若是惊了凡人,总归是麻烦。
我蹲下身,揉了揉它颈间柔软的白毛,低声叮嘱了几句,让它在双鱼峰上等我回来。交代完后,我便紧紧跟上了出行的队伍。
战风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扫了我一下,似是有些不屑,又似是默许。它甩了甩蓬松的尾巴,自顾自踱到不远处一块平坦宽阔的青石上,蜷起身子假寐。
那一身银白夹杂玄纹的皮毛,配上它凛然的神兽气度,引得五行堂中几位年龄尚小的师兄频频回头,忍不住凑上前去,一边压低声音赞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赏。
我跟在离淼师姐等人身后,一路畅通无阻。戒律堂的师兄见是离淼师姐带队,又瞧见我蔫蔫地跟在后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放行了。
我们持着宗门的通行令牌,顺利出山,不多时便赶到了蠡州城的城门下。
刚踏入城门,一股与仙山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城门内外,简直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
城外是七十二仙山连绵起伏的宁静葱翠,云雾缭绕,山风清冽,处处透着出尘的仙气;而城内,却是人声鼎沸,喧嚣热闹,车水马龙,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忙景象。
街道两旁的摊贩高声叫卖着,琳琅满目的杂耍物件摆了一地。捏得惟妙惟肖的面人,转起来呼呼作响的风车,还有色彩斑斓的糖人,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更有那香气扑鼻的美食,从街角的食肆里飘出来,糖糕的甜香、烤肉的焦香、馄饨的鲜香,混着市井的喧嚣,一股脑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踮着脚左看右看,眼睛忙得像拨浪鼓,恨不能生出一双分身,将这人间盛景看个遍。
离淼师姐怕我掉队,时不时回头拽我一把,催着我快走。一行人不敢耽搁,脚不停蹄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终于来到了位于城中央的文贤街。
蠡州书院那座古朴的朱漆大门,正静静矗立在街道尽头,飞檐斗拱,门楣上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透着几分清雅的书卷气。
我终于舍得从那满眼的人间烟火里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抻了抻离淼师姐的衣袖,脚步也快了半拍,好奇地追问:“师姐,我们要接的人是谁啊?瞧着排场,倒像是位有来头的。”
离淼师姐已经快步上前,指尖叩响了书院那扇朱漆大门,门环碰撞木门的声响清脆,在这满是书声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分明。
她趁着等人来开门的空档,侧过头低声回我:“据说是一位来自外郡的老大人,昔年与掌门有过一段交情,如今似是遇上了难处,特地求来归宗,暂时在这蠡州书院落脚。”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位老大人年轻时候,还曾在这蠡州书院做过教谕,故而才能这般方便地在此暂住。”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里头的好奇更盛了几分。能让五行堂付侑付掌门特意派人来接的故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说话的功夫,书院的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门房,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温和,听闻我们是归宗派来接杭大人的,立刻侧身让出一条通路,脸上满是客气的笑意:“原来是仙门的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我们一行人随着门房往里走,脚下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旁是修剪得青葱整洁的前院,几株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荫凉。
耳边传来阵阵朗朗的读书声,稚气未脱的嗓音里满是认真,混着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竟比仙山的晨钟暮鼓还要让人觉得心安。
穿过一道雕花木栏的回廊,廊下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我们又跟着引路的书僮走了很大一程,绕过好几座栽满翠竹的庭院,才终于在一所僻静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
那院门是极朴素的竹编门,院墙上爬着几株凌霄花,开得正盛,红艳艳的花朵衬着翠绿的藤蔓,看着格外雅致。
引路的书僮上前,轻轻推开那扇竹门,侧身对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轻得怕扰了院里的人:“杭大人正在院内静候,诸位请进。”
离淼师姐率先迈步上前,在院门外三步远的地方稳稳站定,双手抱拳于胸前,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带着仙门弟子特有的恭谨:“归宗五行堂傅掌门门下弟子离淼,奉师命前来拜见杭老大人!”
话音刚落,堂屋的木门便“吱呀”一声从里头缓缓拉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步而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淡蓝色书生长衫,墨发用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松松束起,眉眼清隽,身姿挺拔如青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
见我们一行人立在门外,他连忙弯腰躬身回礼,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的风:“在下杭奚望,祖父近来行动不便,无法亲至门前相迎,已在堂内静候多时。各位仙长,请进!”
我们一行弟子连忙跟上离淼师姐的脚步,鱼贯而入。
跨进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客堂,堂前的梨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丝般的胡须垂至胸前,面色红润,眼神矍铄,看着精神抖擞得很。
可我的目光只一扫,心头便猛地一跳--老人身下竟空空荡荡,那太师椅的座位上,根本没有双腿的轮廓!
他竟是一位双腿尽失的残疾人!
离淼师姐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但她毕竟是宗门里历练过的弟子,转瞬便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上前,领着我们一众师弟师妹躬身见礼,语气愈发谦和:“弟子离淼,见过杭老大人。”
杭老大人抬手虚扶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温和慈祥,眉眼弯起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鹤发童颜的模样,瞧着竟有几分仙风道骨,让人打心底里生出亲近之意。
“有劳小友们不辞辛劳,奔波这一趟,实在是感激之至!”
我们忙不迭躬身齐声道“不敢当”,语气里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也直到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为何付掌门要派这么多师兄弟一同前来。
先前还暗忖不过是接一位故人上山,何须兴师动众,如今瞧着杭老大人的情形,哪里是接人,分明是要让师兄弟们轮流抬着老人上山,人数多些,才不至于太过劳累。
轮换着还有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