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哥舒危楼的一切安排,我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此刻,我正混在归宗的大部队里,踏着鬼方地界上硌脚的碎石路,随着队伍在巫马部落的帐篷群里临时落脚。
暮色四合,篝火噼啪作响,烤羊肉的香气混着酥油味飘得满营地都是,我却没什么胃口,只盘腿坐在草垛上,望着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影发呆。
阿涤师兄是巫马部落出身,一落脚就迫不及待地往王帐跑,想去探看他的母亲和几位姐姐。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才掀着帐篷帘进来,一张俊朗的脸拉得老长,眉宇间攒着化不开的郁气,连平日里总爱晃悠的那条银色发带,此刻都蔫蔫地垂在肩头。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草垛上,抓起一块馕饼狠狠咬了一口,嚼得腮帮子鼓鼓的,没好气地冲我们抱怨:“那老小子又出去云游了!”
“大巫师他见天的往外跑,这鬼方的地界难道还留不住他?外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玩意儿,能让他把部落里的事撂下不管?”
阿涤越说越气,把剩下的馕饼往地上一摔,尘土飞扬间,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懊恼和不甘。
“上次回来不过匆匆见了几面,连句正经话都没说上,下次再想碰面,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阿涤连声吐槽,把心里的火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周遭几个师兄弟听着,也纷纷附和着劝慰了几句。
我却听得心头一跳,手里的草根都被攥断了--大巫师?巫马部落的大巫师?
记忆倏地翻涌上来。
上回美人儿师姐被昆仑戴胜鸟的利爪所伤,伤口溃烂流脓,连宗门里的灵丹妙药都束手无策,我们才转道鬼方,硬着头皮向巫马部落的大巫师求救。
我还记得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是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子,比寻常部族武士还要高出一个头,宽肩窄腰,一身玄色长袍曳地,连发丝都像是染了墨,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话极少,问十句才肯答一句,嗓音低沉如古钟,垂眸给师姐处理伤口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影,当时我还愣神了好一会儿,总觉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莫名有些眼熟。
想到这里,我脑中像是有一道惊雷劈过,霎时间灵光乍现!
我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阿涤师兄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都抑制不住地发颤:“阿涤师兄!你、你快告诉我,咱们部落这位大巫师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阿涤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胳膊,却被我攥得死死的。
他皱着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显然不理解我为何会突然这般激动:“还能是什么?阴世连啊。怎么了?你这是突然犯什么魔怔了?”
阴世连!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明火,瞬间点燃了我脑海里积压的所有疑云,噼里啪啦地炸成一片绚烂的烟花。
果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阿涤的二姐弓观音,那个性子爽朗的部族女子,曾笑着跟我提过一嘴大巫师的名讳。
只是当时我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个寻常的部族名号。
直到前几日在黑风岭,我们被关山稳二人拦截,从他同伴口中吐出过这个名字,还念叨着什么“不动尊”的名号。那时我就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原来竟是巫马部落的这位大巫师!
阴世连……魔宫四将之一,令正道闻风丧胆的“不动尊”,竟然隐姓埋名,在这鬼方的部族里,兼职做了个不问世事的巫师?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眼底漫上一抹坏笑。
这件事,哥舒危楼知道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吧。
那位执掌魔域的尊主,向来算无遗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之一,竟会躲在这荒僻地界,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我摸着下巴,越想越觉得有趣,心里暗自盘算着--那我就先不告诉阿初了。
这么好玩的秘密,总得留着,等个合适的时机,再给他个大大的“惊喜”才好。
阴世连此刻不在部落里,那么他要么是已经悄然回归魔域,要么就是又揣着他的冷肃面容,去四海云游了。
关山瞳曾跟我念叨过这位“不动尊”的事迹,说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性情古怪得很,寻常人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我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落日,轻轻舒了口气。其实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
管他是魔宫战将还是部族巫师呢?只要业务能力强,我才不管他的考勤满不满分,又或是藏着多少惊天的秘密。
我只看结果。
一夜休整,竟出奇的安稳。
帐外篝火燃至天明,只剩几缕青烟缠缠绵绵地往晨雾里钻,巫马部落的女王带着族人来送行,珠饰叮当,笑容温厚,又塞给我们好些风干的肉脯和水囊。
我们拱手作揖,再三道谢,而后便随着大军拔营启程,踏上归途。
晓行夜宿,晓雾里辨路,暮色中扎营,如此颠簸了好几日,遥遥望见那道熟悉的青灰色城墙轮廓时,队伍里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到家了!”
沉闷的队伍霎时就炸开了锅。脚下踩着的,终于是大易皇朝的土地了。
一直绷着神经的护卫大统领袁好问,肩头那股子紧绷的劲儿肉眼可见地卸了下来。
他原本总是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比弓弦还紧,一双锐利的眼时时刻刻扫视着四周,连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攥紧腰间的佩剑。
此刻他却仰头望着天边舒展的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连带着后背都挺直了几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毕竟既已踏入国土,沿途的城池关隘都有大易的军队驻守,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太子殿下的安全算是有了绝对保障,他这一路悬着的心,总算能喘口气了。
袁好问一边悠哉悠哉的活动筋骨,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咂舌。陪同储君亲征,可真不是人干的差事!
既要在军帐里彻夜不眠地制定战略,又要在沙场上身先士卒英勇作战,更要紧的是,得把太子的安危刻在心上,一丝一毫都不容有失。
这般劳心劳力,怪不得当初钟明朗将军一听这差事,就严词拒绝了呢。
袁统领暗暗腹诽,下回他也拒!
一踏入皇朝的范围,仙凡联军的众人也像是挣脱了束缚一般,瞬间活跃起来。
先前赶路时的疲惫和警惕一扫而空,有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回乡后要喝哪家的酒,吃哪家的面;有人拍着同伴的肩膀,比划着战场上的惊险时刻,惹来一阵哄笑。连风里的气息,都透着一股轻松惬意。
唯独我,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
倒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实在是这一路走下来,跟美人儿师姐挤在同一顶帐篷里,天上地下、宗门轶事、江湖八卦,能唠的话题早就被我们翻来覆去地说了个遍,此刻只觉得唇干舌燥,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我骑在战风身上,单手撑着下巴,望着路边掠过的杨柳枝,脑子里一片放空。
这般安静,连素来不怎么搭理我的师父高瞻都觉得稀奇。他策马凑到我身边,斜睨着我,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你让风筝给毒哑了?”
我闻言,立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撇嘴道:“师父!人家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吗?”
高瞻低低地呵笑一声,眼角眉梢都漾着几分促狭,那张素来不饶人的毒舌,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是该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我看你这性子,等回了九龙山,补写落下的课业时,也能这般安静,才算真的长进了!”
什么课业?!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闷棍敲中,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半天没回过神来。
足足愣了三息,我才猛地仰头,冲着天际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不是吧!出任务九死一生,回来还要补作业?这简直是没有天理啊!”
我这声哀嚎又响又脆,瞬间刺破了队伍里的轻松氛围。
四周的师兄弟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善意哄笑,连素来严肃的袁好问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眼底漫过一丝笑意。
原本就热络的气氛,这下更是燃爆到了顶点,连风都带着几分欢快的调子。
一路说说笑笑,不过半日,巍峨雄伟的帝都城门便遥遥在望。城楼下旌旗招展,守城将士身披铠甲,气势凛然。
到了此处,仙门百家与皇朝军队便要作别,太子赵嘉佑一身明黄常服,亲自走下马车,与各门派代表一一拱手辞别,言语间满是恳切,还不忘细细叮嘱,务必代为转达对各派掌门或大宗师的问候。
一众门派里,归宗门声望最盛,自然被放到了最后压轴。
赵嘉佑刚与高瞻寒暄叙完话,目光便急切地在归宗门弟子堆里逡巡起来,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离殇姑娘呢?我还有几句话,想与她说。”
高瞻闻言,慢条斯理地抬手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慢悠悠地弹了弹指甲,指尖莹白修长,动作间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他抬眼看向太子,声音冷丝丝的,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太子殿下恕罪,我已命离殇带着几名弟子,去一旁修习画符纸了。殿下有什么话,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见面说吧。”
那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赵嘉佑脸上的期待一点点黯淡下去,眼底漫上一层显而易见的沮丧,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终究还是松了开来。
他何尝不知,他们一个是清心寡欲的名门出家修士,一个是身系天下的一国储君,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轻叹一声,他对着高瞻拱了拱手,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上了马车。
高瞻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快了不少。他揉了揉眉心,暗自腹诽:真是应了那句话,谁带孩子谁最累!
好在,归宗门的这帮弟子们,大多还算乖巧听话,总算没让他太过操心,都还挺可爱。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落下,弟子堆里就突然传来一声哭丧般的哀嚎,刺破了他的欣慰:“师叔!救命啊!弟子方才心不在焉,不小心把符篆的符文写错了一道,这可是要上交的课业符,可怎么补救啊!”
高瞻的脸色瞬间一黑。
呸!
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方才那点欣慰霎时烟消云散。
我收回前面那句话,这帮臭小子,一点儿都不可爱!
我们归心似箭,自帝都城门一别,便马不停蹄地朝着蠡州城的方向疾驰。
马蹄踏碎了沿途的青草繁花,行囊里的干粮啃了一袋又一袋,不消几日,那座熟悉的青黛色山门,便遥遥映入了眼帘--七十二仙山归宗,终于到了。
刚入山门,高瞻便收敛了一路的散漫,神色肃然起来。他点了槲寄生等几名资质深厚的大弟子,嘱咐我们其余人自行解散,而后便带着他们径直往主峰的白虎堂去,想来是要向玄隐真人复命,禀报此次出行的种种始末。
没了师长管束,剩下的弟子们瞬间欢呼雀跃起来,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笑着闹着,作鸟兽散般各回各家。
我与美人儿师姐并肩走了一段,又和几个相熟的师兄弟挥手作别,待人群渐渐散去,山路上便只剩我一人,还有身边那只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白虎。
我们一人一虎飞入九龙仙岛,踏着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慢悠悠往九龙山深处的湖心小筑走去。
湖水潋滟,波光粼粼,岸边的垂柳依旧依依,小筑的竹篱笆上,还缠着几株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曳。
“啊--!终于到家了!”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将背上的行囊随手丢在廊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子舒畅。
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香与湖水的湿润气息,嗯,别说,这九龙仙岛的空气,当真比别处都要香甜几分!
战风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不等我站稳脚跟,它便嗷呜一声,挣脱了我的牵引,撒开四蹄,像一道雪白的闪电般冲进了后山的密林里。
身影倏忽间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只听得到山林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雄浑的虎啸,震得树叶簌簌作响,惊起了无数飞鸟仙禽,扑棱棱地掠过天际,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