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百尺楼的寒气,比殿外万年不化的玄冰更甚三分。
哥舒危楼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的噬魂纹,那纹路蜿蜒如活物,随着他的动作泛起幽幽紫光。
殿内五人噤若寒蝉,方才关于玉面修罗的调令已尘埃落定,殿中凝滞的空气里,还飘着圣君那不容置喙的余音。
“崇明。”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寂的湖面。
队列中,一身玄色劲装的崇明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他原本垂着的头猛地抬起,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敛去所有情绪,快步出班,靴底踏在冰冷的黑曜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在殿心站定,腰身绷得笔直,右手按在左胸的心口,躬身侍立,声音沉稳无波:“属下在!”
哥舒危楼缓缓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是淬了冰的寒潭,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他目光落在崇明身上,一字一句道:“本君命你前往人界,化妆潜伏,暗中护卫九幽圣女殿下,同时探查归宗动向。你可有异议?”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崇明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人界?归宗?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本是人间皇子,更曾拜入归宗门下,苦修半载,后来因故叛出,辗转才投入魔域圣君麾下。这一年多,他早已将人间的过往视作尘烟,从未想过要再踏足那片土地,更别提回到归宗的地界。
迟疑不过一瞬,却足够引人侧目。
站在他上首的岚皋,素来以严苛着称,见他半晌不语,眉头当即拧成了川字,侧目睨着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厉色:“圣君问话,为何不答?”
这一声提醒,如惊雷般炸在崇明耳畔。
他猛地回过神,后背已是惊出一层冷汗,不敢有半分耽搁,“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请圣君赎罪!并非属下故意不回,而是……实在是被这消息惊到了。属下来自人间,又曾在归宗修习,担心被旧相识勘破身份,非但护不住圣女殿下,反倒耽误了圣君的大业!”
他的话句句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后怕。
此言不虚,归宗弟子遍布人界,崇明那身归宗底子,若是被熟人撞见,的确是个隐患。
哥舒危楼却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从容。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本君正是考虑到你来自人界,熟悉人间法则、风俗,可迅速泯于众人,绝无可能露出马脚。”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殿侧那个始终噙着笑的身影,继续道:“再者,本君会派玉面修罗与你一道搭档。玉面修罗的补天手可谓神技,能将你易容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不会露出你半点影子,叫人发现不了。”
话音刚落,殿侧那道青衣身影便动了。
玉面修罗转了个身,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看着跪在地的崇明,语气娇俏,带着几分戏谑:“好久不见哦,小郎君!”
那声音甜腻软糯,与“修罗”二字的狠戾截然相反。
崇明闻声,猛地抬头,看向玉面修罗的眼神里满是震惊。
他自然认得玉面修罗。
这位魔域的奇人,看似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手段却狠辣诡谲,能从修罗场里毫发无损的试炼而出,一手补天手更是出神入化。
传闻她能将人的容貌改得面目全非,连骨骼轮廓都能重塑,端的是神鬼莫测。
当年离歌师兄易容成自己,以身替死,就是玉面修罗帮忙施为的。
可……让他和玉面修罗搭档?
崇明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坊间关于玉面修罗的另一个传闻--这位出身修罗场的神秘人物脾气古怪,最是喜欢捉弄人,尤其是那些不苟言笑、不惧生死的硬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对上哥舒危楼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怎么?”
哥舒危楼淡淡开口,“有玉面修罗相助,你还有顾虑?”
崇明心头一凛,瞬间明白,圣君心意已决,容不得他半分推辞。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铿锵有力:“属下遵命!定不负圣君所托,护圣女殿下周全,探归宗动向,以报圣君知遇之恩!”
哥舒危楼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尖的噬魂纹紫光渐敛。
殿外,魔域的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拍打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发出簌簌声响。
崇明跪在地上,垂着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
那里,有他不愿触碰的过往,有他避之不及的故人。
而这一去,怕是前路漫漫,风波迭起。
他能感觉到,玉面修罗那道带着笑意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议事完毕,百尺楼的众人躬身退去,玄色的衣袂擦过冰冷的地砖,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哥舒危楼端坐王座,挥了挥手,只留陈阮舟一人侍立阶下,殿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崇明与玉面修罗并肩踏出殿外,魔域的罡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两人脚步同步,却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走到殿外的白玉长阶下,崇明才率先侧过身,垂眸拱手,语气恭谨:“修罗大人,此次潜伏人间,有需要崇明配合的,请随时吩咐。”
这话落进风里,带着几分刻意放低的姿态。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玉面修罗深得圣君信任,一手补天手独步魔域,更兼手段狠辣,心思难测。
此次任务明面上是两人搭档,实则圣君定然是将主导权交给了对方。
他主动示弱交权,一来是避其锋芒,二来也是想稳住这位搭档。毕竟,能在人间活下去,才是首要的。
更何况,方才在殿内,玉面修罗那句“小郎君”的称呼,已经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果然,玉面修罗闻言,略带诧异的一挑眉,那双杏眼弯成了狡黠的月牙,嘴角噙着甜甜的笑,声音清脆得像碎玉,却字字都戳在崇明的心上:“小郎君倒是叫我刮目相看!才多久没见,小郎君人间皇子的尊贵气派荡然无存,真跟我们这帮魔教徒为伍了?”
“崇明还真是没有白白牺牲!”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在崇明的脑海里炸开。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攥紧。
这个“崇明”,指的根本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曾经那个恶鬼崇明,是归宗里那个名为离歌的少年。
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疤,是他叛出归宗、投身魔域的根源,是极少有人完全知晓的过往。
玉面修罗此刻为什么提到离歌?!
想要扰乱他的心神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感觉到身旁的空气微微波动,一股极淡的、属于魂魄的气息悄然苏醒。
是离歌的魂魄,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在他的识海里轻轻晃了晃,带着几分茫然,几分委屈,像是在无声地打招呼。
崇明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怕的不是离歌的魂魄异动,而是怕玉面修罗察觉到这丝异样--一个身体里藏着两个魂魄,若是被魔域之人知晓,他怕是永无宁日。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在识海里安抚着离歌的魂魄,用意念传递着“无事”的信号。
待那丝波动彻底沉寂下去,他才缓缓抬眸,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平和无波:“修罗大人过奖了,我既已经位列魔宫四将之一,在其位,则谋其政,那自然该为魔域效力,为圣君尽忠。”
他刻意避开了“离歌”和“恶鬼崇明”的字眼,只字不提过往,像是完全没听懂玉面修罗话里的深意。
玉面修罗看着他滴水不漏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两个时辰后黑风岭集合,可别迟到才好哦!”
话音未落,那道青衣身影便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风里打着旋儿。
崇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眼底掠过一丝沉凝。
玉面修罗绝对不简单。她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心思深沉,方才那番话,分明是试探。
他正思忖着,身后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岚皋。
这位素来严厉的魔君,此刻脸上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凝重。
他走到崇明身边,厚实的手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叮嘱,几分担忧:“任务尽力完成,但首要是自保。玉面修罗…此人不简单!之前与她出任务的搭档,十中有九回不来。她出了名的冷血无情,同伴落难是从来不会施以援手的,眼睁睁看他们身死,能活下来,得靠自己的本事!”
岚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崇明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哪里是搭档,分明是催命符、踏脚板!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重重点头,语气诚恳:“感谢大哥指点!小弟会注意的!”
岚皋看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风雪更急了。
崇明独自站在长阶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沫子,心乱如麻。
人间一行,前路未卜。
归宗的旧识,玉面修罗的狠辣,还有藏在他身体里的离歌魂魄……桩桩件件,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这一去,便是龙潭虎穴。
但崇明别无选择。
这是他成为「恶鬼崇明」后的首个任务,也是决定他能否成功在魔域立足的关键,他只能一往无前,必须成功。
不仅是为了圣君的嘱托,更是为了……藏在他魂魄深处的那个,名为离歌的少年。
黑风岭的罡风卷着碎石呼啸,刮得人脸颊生疼。
崇明立在风口,玄色劲装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身侧那道青衣身影,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一枚青铜面具,指尖划过冰冷的面具纹路,嘴角噙着惯有的甜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两个时辰的时限分秒不差,玉面修罗果然是个极守时的人--或者说,是个极不喜欢被人打乱节奏的人。
“走吧。”
玉面修罗轻飘飘丢下两个字,率先抬脚踏入岭口那道扭曲的空间裂隙。
裂隙泛着淡紫色的光晕,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吞纳着魔域的风雪,吐露出人界的烟火气。
崇明眸光一沉,再无半分迟疑,抬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裂隙之中,只余下呼啸的罡风,卷着碎石在原地打着旋儿。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里之外,一处隐在山壁阴影里的乱石堆后,一道高大黢黑的身影缓缓现形。
那人穿着一身玄墨色的长袍,身形挺拔如松,周身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雾,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如古潭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那道已然闭合的空间裂隙。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刀,刀鞘上刻着繁复的阴纹,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此人,正是魔宫四将之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不动尊--阴世连。
他静立片刻,周身黑雾翻涌,身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循着崇明二人的踪迹,亦步亦趋地追向人界。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天地间唯有风声,未曾泄露半分痕迹。
魔域百尺楼。
冷玉雕琢的地面上,燃着幽幽的龙涎香,驱散了殿宇深处的寒气。
哥舒危楼斜倚在王座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扶手,眸色深邃,不知在思忖着什么。陈阮舟侍立在侧,垂首敛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门被人猛地推开,岚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子,神色间满是惊惶与急切:“圣君!您将不动尊也派出去了?!”
他刚收到暗线传回来的消息,说见阴世连出了黑风岭,心头当即咯噔一下,顾不得规矩,径直闯殿来问。
哥舒危楼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平静无波:“然。”
“可是圣君!”
岚皋急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上前一步,语气恳切,“不动尊阴世连向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您将他放出魔域,无异于纵虎归山啊!此人活了多少年岁,经历了多少风浪,心思深沉难测,变数实在太大,不得不防!”
岚皋身为魔宫四将之首,麾下统领万千魔兵,在魔域之中威望赫赫,可唯独对这个不动尊,他是半点辖制之力都没有。
原因无他,实在是阴世连的资历太老了。
他是魔宫真正的几朝元老,至于究竟是几朝,无人知晓。
魔域千年间王朝更替,掌权者换了一茬又一茬,魔宫四将的位置也几经更迭,唯有这不动尊,永远都是阴世连。
他从不是谁的臣属,只听调,不听宣,连历任圣君,都要敬他三分。
哥舒危楼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他指尖停下动作,目光望向殿外苍茫的风雪,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只凭他仅效忠于阴月圣女这一条,本君就容得下他。”
千年前,阴世连曾受阴月圣女大恩,从此便立下血誓,生生世世,护她周全。这份忠诚,跨越了轮回,从未变过。
哥舒危楼缓缓收回目光,眸色沉了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次,九幽圣女绝不容有失。阴世连,是护她的绝佳人选。”
岚皋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
圣君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高明。
明面上,有崇明与玉面修罗二人护卫、探查;暗地里,又有阴世连这尊大神暗中坐镇。如此一来,无论人界归宗那边有什么动作,都休想伤得圣女分毫。
岚皋望着哥舒危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异样。
圣君对九幽圣女的在意,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君臣之礼。
他垂下眼睑,将这份疑虑压在心底,躬身拱手:“属下明白了。”
哥舒危楼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外。
风雪漫天,遮掩了百尺楼的琉璃瓦,也遮掩了他眼底深处,那份无人能懂的执念。
人间一行,变数虽多,可他布下的这局棋,早已算好了所有的退路。
只要她安然无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