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太湖起了薄雾。
今夜,水阁中灯火通明。
底楼大厅,十六盏琉璃宫灯高悬,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地面铺着波斯来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大厅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黑檀木圆桌,桌面上镶嵌着整块的青田冻石,石纹天然形成山水云烟图案,价值连城。
桌上已摆开三十六道珍馐:太湖银鱼烩、阳澄湖的早春螺蛳、长江刀鱼脍、岭南的鲜果、西域葡萄酒……每道菜的器皿都不同,金银玉瓷,极尽奢华。
而围坐桌旁的,正是这场盛宴的主角。
主位上坐着三人。
左手边是太原王氏家主王弘。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月白色杭绸直裰,外罩一件轻薄的锦缎披风,手中把玩着一对和田玉球。今夜他面色红润,显然是酒意已酣。
右手边是清河崔氏家主崔琰。这位老人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穿着朴素的深青色道袍,手中却拿着一只镶满宝石的犀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是三十年陈的剑南烧春。
中间位置空着,但摆着一套更精致的餐具——那是留给未到场的某位“贵客”的象征性席位。
郑元礼坐在崔琰下首。这位荥阳郑氏的家主看起来最是低调,一身靛蓝棉袍,像个寻常富家翁,但若细看他腰间那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九条蟠龙,中心一点天然血沁——便知此人绝不简单。
除了这三位,桌上还有六七人。
有一位是江南丝绸巨贾沈万三,胖乎乎的脸上总挂着笑,但眼睛里精光闪烁。他是崔家在江南的白手套,专营海上私贸,据说名下船队能直达波斯湾。
有一位是扬州盐商代表,姓胡,瘦高个,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掌控着淮南道近三成的私盐流通,与郑家关系密切。
还有两位看似寻常富商,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们虎口的老茧是常年握刀形成的,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凶戾之气,绝非善类。他们是东南沿海某股势力的代表,专门为这些世家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最特殊的是一位僧人。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普通的灰色僧袍,手持一串乌木佛珠,安静地坐在末位。
但桌上无人敢轻视他——他是大慈恩寺方丈智空的心腹弟子,法号慧觉,代表方丈出席今夜之会。
厅角,一班乐工正在奏乐。不是寻常丝竹,而是龟兹乐,胡琴、琵琶、筚篥、羯鼓,曲调热烈奔放。
六名胡姬正在毯上起舞,她们金发碧眼,身姿曼妙,披着轻薄的春纱,随着鼓点旋转,纱裙飞扬间春光隐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中气氛渐入佳境。
王弘举起夜光杯,杯中葡萄美酒在琉璃灯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他已有些醉意,说话不再像平日那般含蓄。
“诸位!”他声音洪亮,盖过了乐声,“今夜我等齐聚太湖之滨,所为何事?庆功!庆大功!”
他环视众人,满面红光:“你们可知,此时此刻,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正在何处?在做什么?”
不等众人回答,他自顾自大笑起来:“在杜家村那穷乡僻壤!在那破落小筑里,被咱们的‘仙丹’熬得欲仙欲死!离了咱们的药,他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饭都吃不香甜!”
他狠狠灌下一口酒,酒杯重重顿在桌上:“什么天可汗?什么贞观天子?笑话!不过是咱们掌心一玩物!咱们让他笑,他就得笑;咱们让他哭,他就得哭!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厅中回荡,乐工识趣地停了演奏,胡姬们也停下舞步,垂首而立。
崔琰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鲜嫩的春笋。这笋是今晨刚从湖州山中挖出,快马送来的,在初春是难得的鲜物。
他将笋送入口中,细细品味,这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
“杜如晦那老匹夫,据线报说,在杜家村已是病入膏肓,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真是天助我也。少了他和房玄龄一唱一和,陛下身边更是无人能洞悉我等妙计。
杜远那小子,纵有些奇技淫巧,终究年轻,根基浅薄。此刻怕是正焦头烂额地伺候他那痛苦不堪的陛下,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事?”
郑元礼捋着胡须,眼中闪着老谋深算的光:“最妙的是,陛下自己向我们的人索药。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离不开了!瘾已入骨,药已入髓!主动权,彻底掌握在我们手中!”
他看向众人,声音压低了,却更显诱惑:“待他依赖日深,我们让他往东,他还敢往西?到时候,什么新政,什么科举,什么金谷学堂,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
这些年被杜远那厮断掉的财路——盐铁专卖的利润,市舶司的抽分,官营作坊的产出——要让他十倍、百倍地吐出来!”
沈万三立刻谄媚地敬酒:“全赖几位公爷神机妙算!这以丹药控人心神之法,真是绝了!王某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手段!”
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只是……如今朝廷对海上私贸查得越来越严,海巡司新添了十艘快船,咱们那条线……这个月已经折了三批货。
是不是可以请陛下‘开开恩’,松松手?哪怕只是暗示一下,下头的人就不敢查得这么紧了。”
王弘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放心!待陛下回京,第一道旨意,便是调整市舶司章程!什么‘抽分十取其一’,改为‘二十取一’!什么‘禁运清单’,删掉大半!
咱们的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出自如,丝绸、瓷器、茶叶,想运多少运多少!”
他越说越兴奋:“还有那些泥腿子搞出来的‘杜氏犁’、新式织机,要么把方子交出来,要么就等着被‘官营’吞并!
那水泥,利润那么大,岂能由工部独吞?必须分一杯羹!不,要分一大杯!”
崔琰放下酒杯,环视众人,慢悠悠道:“朝堂上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房玄龄年纪大了,该‘荣养’了;长孙无忌嘛,毕竟是外戚,总揽大权不合适;魏征那老匹夫,整天聒噪,也该让他回乡养老了。”
他手指在桌面上虚点:“三省六部,关键位置都要换上咱们的人。
吏部掌铨选,户部掌钱粮,兵部掌武选,这三部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至于那些寒门爬上来的,能拉拢的就拉拢,不能拉拢的……就找个由头,罢了。”
胡姓盐商凑近些,低声道:“崔公,扬州那边新上的刺史,是个硬骨头,查私盐查得紧。您看……”
“换掉。”崔琰眼皮都不抬,“找个听话的上去。淮南道盐税,一年少说三百万贯,不能让人坏了事。”
郑元礼则更关注军权:“十六卫大将军的位置,也该动动。程咬金、尉迟恭那两个莽夫,与咱们不是一路人。
最好能找个由头,让他们去边关‘镇守’,把禁军交给更‘懂事’的人。”
王弘忽然想起什么,嘿嘿笑道:“还有魏王李泰。那小子跟杜远走得太近,整天鼓捣什么‘格物致用’,不务正业。
等咱们彻底掌控了陛下,是不是可以考虑……废了他的宠信?我看吴王李恪就不错,听说对佛门颇为敬重,也懂进退。”
这话让在座众人都心头一动。
废立之事,他们以前不是没想过,但风险太大。可如今陛下已被丹药控制,若真能操纵储君人选……
那位一直沉默的慧觉法师,此时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
“方丈让我转告诸位檀越,”慧觉捻动佛珠,目光低垂,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陛下近日‘求药’心切,信中言辞恳切,甚至……近乎哀求。这正是加深控制的好时机。”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妖异的光:“下一批‘九转紫金丹’,将加入更精妙的‘辅料’。
此物来自天竺高僧所传秘方,不仅能让陛下更加愉悦依赖,长期服食,还会逐渐影响其神智,使其对我等推荐之人言听计从,对我等建言深信不疑。”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潜移默化,水滴石穿。假以时日,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呵呵。”
最后那声轻笑,含义无穷。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热。
沈万三激动得脸都红了:“如此一来,咱们岂不是……岂不是成了幕后的……”
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王弘举杯,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为了那一天——干!”
“干!”
酒杯碰撞,琼浆四溅。琉璃灯下,一张张面孔因欲望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对权力的无尽贪婪。
他们甚至开始畅想更遥远的未来。
“将来可以搞个‘长生协会’,让陛下做个名誉会长,咱们这些提供‘仙丹’的才是实际掌控者!”
“何止协会?可以建‘长生观’,广纳信徒,收受供奉,那才是真正的万世基业!”
“到时候,咱们几家的子弟,世世代代都能站在朝堂顶端!什么科举,什么寒门,统统都是笑话!”
醉语狂言,在太湖的薄雾中回荡。
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就在这水阁之下,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几条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潜游,耳朵紧贴着木桩,将阁中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无锡夜宴笙歌达旦的同时,大唐各地,世家门阀的势力正在疯狂滋长。
太原,王氏祖宅。
二月初九,细雨。
王氏家主王弘的堂弟王珣,带着三百家丁,手持“整顿族学、扩建祠堂”的文书,将城西三百亩良田圈了起来。
这三百亩田属于七十八户自耕农,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本。田里冬小麦已返青,在细雨中泛着油绿。
“王公,这地是咱们的命啊!您不能这样!”老农赵石头跪在泥地里,磕头如捣蒜。
王珣骑在马上,披着锦缎披风,看都不看他一眼:“族学乃教化之本,祠堂乃敬祖之地。尔等小民,能为王氏大业让地,是你们的福分。每亩地补偿一贯钱,三天之内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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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钱?这地一亩值十贯!
有年轻后生忍不住,站起来理论:“凭什么?!我们有地契!这是祖产!”
王珣冷笑一声,马鞭一指:“那地契是前朝发的,如今是大唐!我说这地是王氏的,它就是王氏的!来人——”
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那后生按倒在地,拳打脚踢。惨叫在雨野中回荡,其他农户吓得瑟瑟发抖,再不敢言。
三天后,七十八户人家被赶出家园,流离失所。有十几户不甘心,到县衙告状。新任县令是王弘的门生,收了状纸,只说“调查”,然后石沉大海。又过了几日,那几个闹得最凶的汉子,莫名其妙“失踪”了。
人们私下传言,是被王氏以“盗匪同伙”的名义抓走,扔进了黑煤矿,永无天日。
清河,崔氏商行总号。
二月初十,粮价又涨了。
上等白米,每斗从三十文涨到五十文。盐价更离谱,一斤粗盐要八十文,抵得上一个壮劳力三天的工钱。
“掌柜的,这价……这价实在买不起啊!”一个妇人抱着瘦小的孩子,在粮店前哀求。
掌柜的斜倚在柜台后,懒洋洋地拨着算盘:“买不起?买不起就别吃。告诉你,这价还得涨!去年收成不好,今年春荒,就是这个价!”
妇人哭道:“可街尾那家粮店,米才三十五文……”
“那你去买啊。”掌柜的冷笑,“不过我可提醒你,那家的米掺了沙子,吃坏了肚子,可别怪我没说。”
妇人犹豫了。她知道掌柜的说的是实话——崔氏控制了全城七成粮店,剩下三成要么卖劣质米,要么隔天就会被找麻烦,开不下去。
这不是孤例。在布行,崔氏将劣质的麻布混在绢布里卖,价格却按绢布算。在当铺,他们压低估价,逼得急用钱的人家贱卖祖产。在钱庄,他们放印子钱,利滚利,不知多少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
有正直的县尉想调查,刚查了三天,就被上司叫去:“崔家的事,你也敢查?知道崔公和宫里什么关系吗?不想丢官,就睁只眼闭只眼!”
不久,那县尉被调去管仓库,一个闲差。
荥阳,郑氏货栈。
深夜,货栈后门悄悄打开。
二十辆大车鱼贯而入,车上盖着油布,沉甸甸的。卸货时,油布掀起一角,月光下,赫然是成捆的箭矢、刀枪,甚至还有几套皮甲。
郑家管事低声吩咐:“老规矩,三成送到北边,七成藏在山里。小心点,别让巡检司的人看见。”
“放心,王校尉那边打点好了,今夜巡防的路线都绕开这边。”
这是郑家与当地驻军将领勾结的走私生意。朝廷严控的军械,被他们偷偷贩往北方草原,换取皮毛、马匹,再转手卖出,获利巨万。
而那些马匹中最好的,又会以“战马”的名义,卖给朝廷军队,两头赚钱。
至于朝廷新推行的“交管”条例和道路修缮计划,在郑家势力范围内,处处受阻。
“修路?修什么路?祖祖辈辈都这么走的,挺好!”
“新路要从我郑家祖坟边上过?不行!惊扰祖宗,大不敬!”
“交管?收过路费?这是与民争利!我郑家第一个反对!”
阳奉阴违,百般阻挠。因为他们清楚,新的交通网和统一的规则,会削弱他们对地方物流人流的控制,会让那些寒门商人有机会绕开他们的盘剥。
各地佛寺,藏污纳垢。
与大慈恩寺勾连最深的几处“下院”或“别庙”,借着为皇帝“祈福炼丹”的由头,变本加厉。
在洛阳白马寺的别院,僧人要求信徒“供奉”翻倍,说是要炼制更高级的“长生丹”。有贫苦人家拿不出,就被威胁“不诚心,佛祖不佑”。
在扬州大明寺,方丈宣称得到“佛祖托梦”,要在寺后建一座九层宝塔,所需银钱,全部由信徒“随喜”。短短一月,敛财数万贯。
更黑暗的勾当,在阴影中进行。
杭州灵隐寺的下院,最近又“收养”了几个孤女,说是“慈悲为怀”。但这些女孩进去后,再没出来。有家人来寻,僧人说“送去外地修行了”,再无下文。
荆州玉泉寺,半夜常有马车进出,车上蒙着黑布。有胆大的更夫曾听到车内传出女子的呜咽声,想去查看,却被武僧拦住,警告“莫管闲事”。
这些案件,地方官府不是不知道。
但刺史收了贿赂,县令慑于“通天”的关系——隐约听说这些寺庙与宫里有关,甚至与陛下服用的“仙丹”有关——谁敢深究?
都是“失踪”,都是“意外”,草草结案。
世家门阀沉浸在控制皇帝、即将重掌天下的美梦中,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太原王家圈地的现场,一个货郎模样的人默默记下了被驱赶农户的名字、被打后生的伤势、王珣家丁的人数。
清河崔氏粮店外,一个看似普通的书生,用暗语在账簿上记录着粮价变化、掌柜的言行、来买粮的百姓惨状。
荥阳郑氏货栈深夜卸货时,对面屋顶上,一个黑影用炭笔在油纸上快速勾勒着车数、货物形状、交接人员。
无锡太湖别苑的水阁之下,那几个潜伏在湖中的黑影,将夜宴的每一句话,都用特制的油布和防水泥筒记录下来。
这些信息,通过不同的渠道,汇聚向同一个地方。
杜家村,临水小筑。
李世民披着薄毯,坐在窗边。窗外细雨绵绵,溪水潺潺,岸边柳树已抽出嫩芽,在雨中摇曳。那株老梅树花期已过,但院中几株桃树正含苞待放,在雨雾中朦朦胧胧。
他手中拿着一份密报,是房玄龄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
上面详细记录了王、崔、郑等家在各地的恶行:圈地、抬价、走私、勾结、残民……
每一条罪状后,都附着证人姓名、物证所在、经手人员。
李世民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完最后一条,他将密报放在烛火上。
火焰蹿起,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陛下。”杜远轻声唤道。
李世民抬起头,眼中那两点寒星,此刻燃烧成两团幽暗而坚定的火焰。
“都记下了?”他问。
“都记下了。”杜远沉声回答,“每一桩,每一件,人证、物证、时间、地点,全部归档。无锡夜宴的对话,也已经誊抄完毕。”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
尽管身形消瘦,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让杜远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那是一个帝王从地狱爬回来后的姿态。
那是一个丈夫、一个君主、一个朋友,在经历背叛、毒害、失去之后,凝聚全部意志,准备复仇的姿态。
“快了。”李世民望着窗外的春雨,声音平静得可怕,“让他们再猖狂几日。让他们以为朕已废,朝廷已弱,天下尽在掌握。”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待朕龙体康复,待边军尽在掌握,待京防万无一失,待证据链完整无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重锤砸在杜远心上:
“便是这些蠹虫,灰飞烟灭之时。”
而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世家们,仍在醉生梦死中,向着自掘的坟墓,加速狂奔。
他们不知道,一张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