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二十余名便装骑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过刚刚破开的冰面。
马蹄包裹着厚布,车轮缠着草绳,行进间几乎听不见声响。河对岸,早有杜远安排的接应人手等候。
第一辆车中,房玄龄裹着厚重的狐裘,手中紧握着一卷舆图。他闭目养神,但微颤的眼皮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自接到那封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密信,看到那句“克明垂危,陛下有难,速来”时,他便知道,天要变了。
第二辆车里,长孙无忌正借着车厢内昏黄的灯笼光,在一本小册子上急速书写。
他在罗列朝中可能与世家有牵连的官员名单,以及各派系的潜在反应。作为皇后的兄长、当朝司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变故若处理不当,将动摇国本。
第三辆车最为简陋,魏征甚至没有坐垫,直接坐在硬木板上。
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臣,此刻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他在打腹稿——若真如密信所暗示,世家以丹药谋害陛下,他该如何写那道必将震动天下的檄文。
车队避开所有官道驿站,专走山林小径。途中三次换马,人歇车不歇。
护卫的骑士皆是程咬金从军中挑选的死士,个个寡言少语,眼神锐利如鹰。
腊月十八,黄昏时分,车队终于驶入杜家村地界。
村口没有迎接的人,只有杜远独自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他一身素服,臂缠黑纱,在暮色中如同一尊石像。
马车停下。房玄龄第一个掀帘下车,看到杜远臂上的黑纱,身形猛地一晃。
“克明他……”房玄龄的声音干涩。
杜远深深一揖,没有回答,只低声道:“三位大人请随我来。陛下……在等。”
杜如晦的灵堂设在村中一座清净院落的正堂。
没有浩大的排场,没有繁复的仪轨,只有一口朴素的柏木棺椁停放在正中,棺前点着长明灯,供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祭品——一碟杜如晦生前爱吃的桂花糕,一盏清茶,三柱线香青烟袅袅。
棺盖未合,杜如晦静静地躺在里面。他穿着生前最常穿的深青色常服,面容经过整理,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轮廓,但那种消瘦与苍白,是任何妆容都掩盖不了的死气。
李世民一身素白,默默立在棺椁左侧。他比几天前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眼神已不再是涣散的,而是凝成两点寒星。看到三位老臣进来,他只是微微颔首。
房玄龄的脚步在踏入灵堂的瞬间就乱了。
这位以沉稳多谋着称的大唐宰辅,此刻像个孩子般踉跄着扑到棺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老友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指尖悬在杜如晦冰凉的额前寸许,剧烈地颤抖。
“克明……克明啊……”房玄龄的声音破碎不成调,“你我同僚数十载……从秦王文学馆到天策府,从玄武门到太极殿……相约要辅佐明主,致君尧舜,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
他老泪纵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你说过……要看着我家的二郎娶妻,要喝玄龄珍藏三十年的汾酒……你说等天下大定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去终南山结庐而居,春日赏花,冬日观雪……你怎能……怎能先我而去!”
他的手终于落下,轻轻抚过杜如晦花白的鬓角,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熟睡的人。
长孙无忌站在房玄龄身后一步,没有上前,只是对着棺椁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很久。
直起身时,这位向来以冷静甚至冷酷着称的外戚权臣,眼中也已蓄满泪水。
“如晦兄,”长孙无忌的声音低沉沙哑,“国之栋梁,骤然崩摧,痛煞我也。”
他顿了顿,似乎在强压情绪:“陛下失一臂膀,朝廷折一柱石。
更痛者……在此关键时刻,少了一位能洞悉时局、权衡利弊的智者。往后那些难决之事,该去问谁?”
这话说得克制,却道出了最现实的悲痛——杜如晦的死,不仅是情感上的损失,更是政治上的重创。
魏征是最后一个上前的。
他没有流泪,至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那双惯于直视帝王、毫无惧色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棺中老友的遗容,眼眶通红,须发皆张。
“杜公,”魏征的声音像是从胸膛深处挤压出来的,“以病弱之躯,随驾远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临终犹不忘谏君除奸,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他突然提高声调,仿佛在质问棺中人,又像是在质问这无常的天道:“然奸佞未除,国贼未清,社稷尚危,陛下龙体犹损!杜公——你岂能瞑目?!你如何能瞑目?!”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震得长明灯的火焰剧烈摇曳。
李世民始终沉默着。直到三人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三位爱卿,节哀。克明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我们沉溺悲痛,误了正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随朕来。有些话……该说了。”
灵堂旁有一间厢房,门窗早已被厚重毡毯封死,外面还有程咬金亲自安排的亲兵把守,十步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间不大,只摆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桌上点着三支牛油大蜡,火光跳动,将五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李世民坐在主位,杜远侍立在他身侧。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三人分坐左右。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李世民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克明临终之言,朕已尽知。五姓七望、大慈恩寺,以长生邪说、丹药毒物谋害于朕——”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那两点寒星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其心可诛,其行当灭!朕,誓要将其连根拔起,一个不留!以慰皇后在天之灵,以报克明死谏之忠!”
这话里的杀意如此赤裸,如此决绝,连最了解他的房玄龄都心头一凛。
陛下变了。
那个曾经能容魏征直谏、能纳逆耳忠言、能对政敌怀柔的宽厚君主,此刻眼中只有冰冷的毁灭欲。
杜如晦的死,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残存的温情。
房玄龄强忍心中翻腾的悲痛,最先恢复了谋士的思维。他知道,此刻不是感伤的时候,杜如晦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
“陛下决心已定,”房玄龄捋着胡须,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老臣等誓死相随。然则——”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此事牵涉之广,前所未有。五姓七望,自魏晋以来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州郡。
朝中三省六部,地方道州县,军中各级将校,何处没有他们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慈恩寺乃太上皇敕建、陛下亲题的皇家寺院,在关中信徒数以万计。若骤然发难,恐引发朝局剧烈动荡,地方不稳,甚至……给外敌可乘之机。”
房玄龄看向李世民,语重心长:“且陛下龙体初遭戕害,元气大伤,此刻最需静养恢复,实在不宜大动干戈,耗神劳力。”
李世民皱眉:“那依房卿之意,难道要朕忍气吞声?”
“非也。”房玄龄摇头,“老臣的意思是——谋定而后动。外示其弱,内固根本,争取时间,周密布置,力求一击必中,且能将动荡降至最低。”
他身体前倾,手指在桌面上虚划,开始条分缕析。
“第一策,秘不发丧,隐忍待时。”房玄龄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清晰而冷静,“杜公薨逝,除今日在场之人,绝不可再让第六人知晓。
对外,可称杜公病重沉疴,需在杜家村由孙真人亲自调理,不见外客。”
他看向李世民:“此举有三利。一可麻痹对手,让他们以为陛下身边少一重要谋士,且陛下仍受困于丹药之事,无暇他顾,从而放松警惕。
二可为陛下调理龙体争取宝贵时间——孙真人说了,陛下戒断之苦,至少还需月余才能平复。三……”
房玄龄眼中闪过痛色:“可让克明的死,发挥最大价值。若敌人以为他还活着,就会有所顾忌,就会在算计时留有余地。而这余地,就是我们的机会。”
李世民缓缓点头,眼中神色复杂。
“第二策,将计就计,索药不食。”房玄龄继续道,“陛下可继续通过原有渠道,或者……我们控制的秘密渠道,向大慈恩寺及背后世家‘索要’丹药。甚至可以表现得比之前更加急切、更加依赖。”
杜远忍不住插话:“可是房相,陛下绝不能再服——”
“自然不会。”房玄龄打断他,“所有送来之药,必须由孙真人秘密查验、记录成分,然后替换为无害的滋补丸药,或者直接扣下。陛下只需做做样子,绝不能再接触分毫。”
他看向众人:“此举一可稳住对手,让他们误以为计谋仍在进行,不会狗急跳墙。二可留下他们进献毒药的铁证——每一次送药,都是谋害君父的实证。
三可……或许能引出更多幕后关联之人。送药渠道、接头人员、中间环节,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眼睛一亮,补充道:“宫中内应,尤其负责传递丹药或消息者,需尽快查明控制。若有可能,不妨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反向传递假消息,迷惑对手。”
“第三策,掌控军权,稳固京畿。”房玄龄的语气加重,“此乃成败关键,生死攸关。”
他掰着手指细数:“边关方面,卫国公李靖德高望重,用兵如神,且与世家瓜葛不深。
陛下需密旨授予李靖全权,令其以巡查边防、演练军务为名,亲赴河东、河北、陇右等世家传统影响力较大之地,切实掌控主要军镇兵马。
务必确保一旦事发,边军绝对听从朝廷调遣,不致生乱。”
“长安城防与皇宫禁卫,更是重中之重。”房玄龄看向李世民,“程处默、程处亮、尉迟宝琪、秦怀道四人,皆是将门虎子,忠诚毋庸置疑,且已历练多年,可堪大任。
陛下当立即密令,将此四人及其所部心腹,安插至皇城各门、宫禁要害、以及长安城防关键位置。”
他顿了顿,强调道:“不是撤换,是安插。与原有体系逐步融合、暗中掌控。要做得滴水不漏,让对手察觉时,为时已晚。确保非常之时,皇宫与京城瞬间可入我手,万无一失。”
“第四策,储备人才,预备替换。”房玄龄的思维缜密得可怕,“此番清洗,牵扯官员恐不在少数。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地方州县,均可能出现大量空缺。若处理不当,行政瘫痪,国将不国。”
他话锋一转:“幸而近年来,金谷学堂培养、科举擢升以及杜侍郎等人举荐,已有一批通晓实务、忠于朝廷的寒门或庶族士子脱颖而出。
魏王李泰门下亦有实干官员储备。我们需立即秘密拟定一份名单——哪些位置必须换人,哪些可以暂留,哪些人可立即接替,哪些需要过渡。”
房玄龄看向长孙无忌和魏征:“此事烦请辅机、玄成与我一同操办。还要联络魏王、杜侍郎,务必在拿下贪腐、附逆官员后,行政运转不至瘫痪,新政推进不受影响。”
“第五策,搜集铁证,等待时机。”房玄龄最后道,“杜远对慈恩寺及失踪案的调查需更加深入。
丹药有毒是其一,戕害龙体是其二,勾结妖僧是其三,残害民女是其四……务必拿到完整的证据链,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他环视众人,总结道:“待陛下龙体大致康复,边军、京防尽在掌握,接替人手准备就绪,证据链完整……便是雷霆一击之时!
届时,以‘谋害君父、戕害龙体、勾结妖僧、祸乱朝纲’等罪名,同时发难,将涉案世家核心、大慈恩寺妖僧一网打尽,公之于众,顺势清洗其在朝野的势力。”
房玄龄的声音铿锵有力:“如此,天下人只会拍手称快,而难有大规模反弹。因为我们是肃清奸佞,是拨乱反正,是护国除害!”
密室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牛油蜡烛哔剥作响,火光在五张脸上跳跃。房玄龄的五策,层层递进,思虑周详,将政治、军事、人事、舆论乃至皇帝健康全部考虑在内,核心就是一个“稳”字——用隐忍和周密准备,换取最终清算的彻底与平稳。
魏征第一个打破沉默。这位以直言敢谏闻名的老臣,此刻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届时公告天下之檄文,需字字铿锵,证据确凿,将彼等险恶用心与累累罪行昭示于世!
老夫可提前草拟,必让奸佞遗臭万年,让天下人知其当诛!”
长孙无忌则更务实:“除了檄文,还需拟定具体的定罪条款、量刑标准、株连范围。
哪些人必须处死,哪些可以流放,哪些只需罢官……需有明确章程,既要震慑宵小,又不能株连过广,引起恐慌。”
杜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慈恩寺的调查,臣会加紧。那些失踪女子的家属,臣已暗中接触,他们愿意作证。
炼丹的方士、看守的武僧、运送‘材料’的车夫……只要撬开一个口子,就能撕开整张网。”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李世民。
皇帝静静坐着,听着臣子们的谋划,眼中的寒冰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东西——那不是怒火,而是杀意;不是冲动,而是冷静到极致的毁灭意志。
他缓缓站起身。
尽管身形依旧消瘦,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让四位当世最杰出的人臣都感到心悸。
那是一个帝王被彻底激怒后的姿态。那是一个丈夫失去挚爱、一个君主被臣下背叛、一个朋友目睹至交为自己而死后……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者的姿态。
“便依房卿之策。”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克明之丧,暂秘。他的灵柩,就停在这杜家村。待大事了结,朕要亲自为他扶灵,以王礼葬之,配享太庙。”
他看向杜远:“索药之事,你来安排,孙真人配合。记住,戏要做足,但不能让一粒毒丹近朕的身。”
“密旨与军权调动,”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朕亲自书写。用不同的密语,不同的渠道,分送李靖及程处默等处。
每道密旨,需有朕的私印、暗记,以及只有收旨人知道的验证方式。”
“人才名单与接替预案,”他最后看向魏征,“玄龄、辅机、玄成,你们三人会同杜远、青雀,速速拟定。
记住,宁缺毋滥,首要的是忠诚,其次才是才干。此时用错一人,满盘皆输。”
李世民走到窗前——虽然窗户被封死,但他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毡毯,看到外面黑暗中的杜家村,看到更远处的长安城,看到这个他一手开创的帝国。
“诸卿,”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得可怕,“朕此番遭劫,几至倾覆。皇后离世,朕痛不欲生;克明死谏,朕愧悔难当;而这一切,皆因朕一时糊涂,被奸邪所乘。”
他缓缓转身,眼中那两点寒星此刻燃烧成两团幽暗的火焰:
“此仇此恨,非鲜血不能洗刷。朕不要他们死得痛快,朕要他们身败名裂,要他们族谱除名,要他们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要后世子孙提起这些姓氏,都知是谋害君父的逆贼!”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朕要将这些蠹虫,连根拔起,一个不留。为我大唐,开创一个真正清明的未来。一个没有门阀掣肘、没有妖僧惑乱、没有丹药毒害的未来。”
“臣等——”房玄龄率先跪地。
“万死不辞!”四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竟有金铁交鸣之感。
灵堂外,杜如晦的棺椁静静躺着,长明灯的火焰平稳燃烧。
而在这灵堂旁的密室里,一股无形的、足以颠覆整个帝国阴影的力量,开始悄然凝聚、运转。
杜如晦的逝世,如同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李世民心中那扇名为“冷酷决绝”的大门,也激活了整个忠诚集团最高效的战争机器。
针对世家门阀的终极清算,进入了倒计时。
而这一切,都将以一位忠臣的死亡作为开端,以无数人的鲜血作为代价,以一个帝国的重生作为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