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的三月,终南山积雪初融,渭水河面薄冰尽碎。
杜家村溪畔的柳树已抽出鹅黄的嫩芽,桃花李花次第开放,田间农人开始准备春耕。表面上,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初春景象。
但在临水小筑内,时间仿佛凝固在另一个维度。
过去的一个月,李世民经历了自登基以来最艰难的战争——对手不是千军万马,而是自己身体里每一个叫嚣着渴望丹药的细胞。
戒断反应的浪潮如终南山的寒流般反复袭来:
深夜的冷汗浸透寝衣,白日的烦躁让他几乎砸碎屋内所有能砸的东西,幻觉中观音婢的身影时远时近,而骨髓深处那种被抽空的虚无感,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折磨人。
孙思邈几乎寸步不离。老神医调配了数十种汤药,施针数百次,用艾灸熏灼穴位,甚至尝试以剧痛刺激来转移对药瘾的渴求。
更重要的是,他成了李世民最坚定的精神支柱——每当皇帝濒临崩溃边缘,孙思邈总会平静地说:
“陛下,您是平定天下的李世民。区区外物,岂能困龙?”
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三人轮流在杜家村坐镇。
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朝堂政务的简报送批,更是一份份经过核实、触目惊心的罪证:
王氏在太原圈地三千亩,逼死七户农家;崔氏在清河哄抬粮价,春荒时节饿殍遍野
;郑氏走私军械往北境,已查实的就有箭矢三万、刀枪五千;而无锡夜宴的每一句狂言,都被完整记录在案。
李世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眼神的变化——那里面属于君王的仁慈与宽厚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锐利。
当三月初五,他终于能够不靠药物睡一个完整觉时,那双眼睛睁开,所有人都知道:龙已苏醒,且满心杀意。
“差不多了。”三月十二清晨,李世民披衣站在窗前,看着溪边一株绽放的早樱,“该收网了。”
三月十二,子夜。杜家村临水小筑,密室。
三盏牛油大烛将房间照得通明,墙上挂着两张巨幅地图——一张是长安城防详图,用朱砂标注着十六卫驻地、皇城九门、坊市要冲;
另一张是大慈恩寺的建筑布局,从山门到后山禁地,每一处殿宇、回廊、院墙,甚至水井位置都清晰可见。
这张图由三部分拼合而成:宫中旧档的原始图纸,杜远数月来秘密探查的修正,以及最近一个月潜伏眼线补充的细节。
李世民站在地图前,身姿依然消瘦,但挺直的脊梁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身后,程咬金、尉迟恭、李靖三人披甲肃立,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杜远分坐两侧,人人面色凝重。
“陛下,”李靖率先开口,这位大唐军神的声音永远沉稳如终南山石,“各路兵马已按计划部署完毕。”
他走到长安城防图前,手指划过:“程处默、程处亮兄弟,已完全掌控玄武门、安礼门、至德门三处宫城要隘,所部三千精锐皆是与世家无涉的陇右老兵。
尉迟宝琪控承天门、长乐门,秦怀道控永安门、景耀门。自今日酉时起,皇城九门已换成我们的人,宫禁轮值名单全部调整。”
他顿了顿,补充道:“为防万一,东宫六率中所有可能与世家有牵扯的将校,已以‘春操’为名调往城外。
现驻东宫的三千兵马,是程知节从并州带回来的老部下,绝对可靠。”
李世民微微颔首。
李靖的手指移向外城:“京兆府兵八千,由长孙冲秘密节制,今夜起长安一百零八坊全部宵禁,许入不许出。
各坊武侯铺的铺长已换成我们的人,所有飞鸽、信使、乃至行商旅客,一律严查。城门校尉皆已接到密令,明日辰时关闭所有城门,无陛下金批手令不得开启。”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城郊:“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共两万精锐,已化整为零,以‘春猎演练’为名,在三日间陆续进驻大慈恩寺周边二十里内的七处营垒。
至今日戌时,已完成对寺庙外围五里的合围。所有进山小道、溪流渡口,均已设伏。”
李靖抬起头,目光如炬:“寺内情况也已摸清。武僧共计一百二十人,分四班轮值,后山禁地常驻四十人。
另有王、崔、郑等家派来的私兵护院约八十人,分散在几处别院。这些人所用的兵刃、甲胄,已超出朝廷对私兵规制的许可——仅此一项,便是大罪。”
程咬金忍不住啐了一口:“这群王八羔子,在佛门清净地养私兵,真他娘的不怕遭雷劈!”
尉迟恭沉声道:“明日动手,末将愿为前锋。保证一个都跑不了。”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大慈恩寺地图上,手指重重点在“后山禁地”四个字上。
“潜伏的耳目传来确切消息,”李世民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王弘、崔琰、郑元礼等五姓七望核心人物,以‘为陛下祈福炼丹功成’及‘商议重要佛事’为名,将于明日上午齐聚后山禁地‘听涛院’。
随行的还有江南沈万三、扬州盐商代表等外围爪牙,以及大慈恩寺方丈智空和主要执事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这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错过此次,这些人散回各自老巢,再想同时拿住,难如登天。”
房玄龄捋须道:“陛下明鉴。然则动手时机、方式,需慎之又慎。寺中尚有香客僧众,若场面失控,恐伤及无辜,也有损朝廷声威。”
“所以,”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要快、要准、要狠。”
他看向程咬金、尉迟恭:“明日辰时三刻,寺内晨钟响过,香客陆续进香之时,同时动手。
寺外两万兵马立即收紧包围,封锁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程知节、尉迟敬德,”李世民的语气加重,“你二人亲率玄甲军最精锐的三百骑,配百骑司五十名高手,从西侧山径直扑后山禁地。
那里地形隐蔽,远离前殿,正可一举擒贼而少惊扰。记住:所有参与集会之逆贼,务必当场拿获。若有反抗——”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程咬金、尉迟恭同时抱拳:“末将领命!”
“卫国公,”李世民转向李靖,“你坐镇中军,总揽全局。寺外包围、城门控制、长安宵禁,一应事务由你统筹。
若有任何意外变故——比如其他世家闻讯反扑,或军中有人异动——你有临机决断之权,可调动一切必要兵马。”
李靖深深一揖:“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最后,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杜远身上。
“杜远,”皇帝的声音稍缓,但依然冷峻,“你随程、尉迟二位将军一同入寺。玄甲军控制现场后,你立即带人搜查整个后山禁地——炼丹静室、僧房、仓库,任何可疑建筑,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密室、地窖,一处都不许放过。”
他盯着杜远的眼睛:“朕要铁证如山。丹药、配方、往来书信、账目记录、还有……那些失踪的女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每一件证物,都要完整封存,每一处现场,都要详细记录。明白吗?”
杜远单膝跪地:“臣明白!必不辱命!”
魏征此时开口,声音洪亮:“陛下,臣已草拟讨逆檄文,列举世家勾结妖僧、谋害君父、残害百姓、祸乱朝纲等十二大罪。
待擒获逆贼、搜得铁证,便可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长孙无忌补充道:“朝中各部、地方州县的接替人选名单已拟定完毕,共三百七十二人,皆经过严格核查,忠诚可靠。一旦动手,可立即填补空缺,确保政务不辍。”
李世民环视众人,缓缓点头。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的地图,巨大而威严。
“诸位,”他沉声道,“自魏晋以来,门阀世家盘踞朝野,视江山为私产,视百姓为蝼蚁。
朕登基之初,曾想徐徐图之,以教化、以科举、以新政,慢慢扭转这数百年积弊。”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然彼等不知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以邪术丹药谋害于朕,以圈地抬价残害于民,以走私勾结危害于国。更在佛门清净地,行禽兽不如之事!”
他猛地转身,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大慈恩寺:“此等祸国蠹虫,不除不足以正朝纲,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慰忠魂!明日之战,非为一己之仇,乃为天下公义,为大唐万世基业!”
“臣等——”所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密室中回荡,“万死不辞!”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已经开始,大慈恩寺已经被围,五姓七望各自老巢都有派重兵监视。只等明天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