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的煎熬如潮水般反复。
白日里,李世民尚能保持一丝清明,强撑着处理些简单政务,或听杜远汇报村中事宜。
但每到深夜,痛苦便如约而至。他变得暴躁易怒,对近侍的一点小动静都大发雷霆,摔碎茶盏,撕毁奏章。
发完火后,又陷入更深的消沉,蜷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一遍遍唤着“观音婢”。
孙思邈竭尽全力。他调整药方,加入安神镇痛的药材;施以针灸,疏通淤滞的经络;
甚至尝试用艾灸熏灼特定穴位,缓解焦虑。但药物依赖的本质在于心瘾,外力所能做的,终究有限。
杜远则加强了小筑内外的戒备。所有侍从都经过重新筛查,食物饮水由专人试毒,连熏香的来源都要追根究底。程咬金和尉迟恭更是将警戒圈扩大了三里,日夜不休地巡逻。
然而,暗流依旧在涌动。
第五日深夜,程咬金布设在村外密林中的暗哨,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普通村民服饰的中年男子,但走路姿势和手掌的老茧暴露了他内侍的身份。
他试图沿着一条猎户小径溜出警戒圈,被埋伏的军士当场按住。
从他贴身的衣袋里,搜出了半块羊脂玉佩——与宫中某位管事太监持有的另一半正好吻合。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暗语写着:“旧疾复发,急需安神丸。送至老地方。”
连夜秘密审讯在村中一处废弃窑洞进行。程咬金亲自坐镇,没动大刑,只将搜出的证物往那人面前一摆,那内侍便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招供了。
他是陛下身边的三等内侍赵六儿。昨夜陛下痛苦难当时,悄悄召见他,塞给他玉佩和纸条,让他设法混出村。
去长安城东市一家绸缎庄——那是王家在宫外的隐秘联络点——传递消息,求取“缓解旧疾的安神丸”。
“陛下说……说实在熬不住了……”赵六儿哭道,“说只要一粒……就一粒……求程将军饶命啊!”
消息传到杜远耳中,他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对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皇帝主动求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终彻底沦为药物的奴隶!
“幸亏发现得早。”程咬金后怕道,“若真让这厮把消息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杜远却脸色更沉:“一个赵六儿被截住了,但宫中、乃至这杜家村里,还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赵六儿’?陛下现在神志不清,若再有人蛊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杜如晦身边的仆从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杜侍郎!不好了!老爷……老爷吐血昏迷了!”
杜如晦一直住在村中另一处清净院落养病。虽然身体孱弱,但他坚持每日听儿子杜构汇报皇帝和朝中的情况。
当得知李世民药瘾发作、痛苦不堪,甚至暗中派人求药时,老人本就忧心如焚,再听到求药内侍被截获的消息,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孙思邈被紧急请去救治。但把脉之后,老神医沉默了。
油尽灯枯。
杜如晦本就病入膏肓,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这口气散了,神仙难救。
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时,他正经历着一波强烈的戒断反应,浑身颤抖,意识模糊。
但听到“杜如晦病危”五个字,如遭雷击,强烈的自责与悲痛竟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扶朕……扶朕起来!”他挣扎着要下榻。
“陛下,您现在的身子……”王德哭着阻拦。
“滚开!”李世民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往外走,“克明……克明是为朕忧心至此!朕若不去……朕还算人吗?!”
杜远和程咬金闻讯赶来,见皇帝执意要去,只好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冒着冬夜的寒风,赶往杜如晦的住处。
院落里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杜构跪在父亲榻前,无声流泪。孙思邈站在一旁,缓缓摇头。
李世民走进屋内,看到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
杜如晦面色灰败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但听到脚步声,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皇帝,老人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他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陛……下……”
“克明!”李世民扑到榻前,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朕来了!朕在这儿!”
杜如晦的手指冰凉,却用尽最后力气反握住了皇帝的手。他看向杜构、杜远、孙思邈等人,用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会意,默默退出,只留李世民一人在榻前。
屋内只剩两人。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陛下……”杜如晦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老臣……怕是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不!克明你别说傻话!”李世民泪流满面,“孙真人!孙真人一定能救你!”
杜如晦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陛下……听老臣说……时间……不多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凝聚毕生的力气:“陛下可知……您所服之‘仙丹’……实乃……实乃催命毒药!”
李世民浑身剧震。
“是五姓七望……”杜如晦眼中迸发出痛恨的光芒,“勾结大慈恩寺妖僧……为您……精心准备的陷阱!”
他断断续续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如何察觉陛下自服丹后性情渐变,如何发现丹药来自大慈恩寺,如何查到寺中炼丹与世家供奉有关,如何推断丹药有害,如何定计以修陵为名请陛下离京,如何安排孙思邈随行诊治……
“……他们利用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哀思……诱您心生长生妄念……再以丹药控制陛下身心……”
杜如晦喘息着,每说一句都耗尽全力,“其目的……绝非讨好……而是要……要毁掉陛下龙体……嫁祸杜远、孙思邈等实干之臣……颠覆新政……重掌权柄!甚至……可能图谋更险恶之事!”
他死死抓住李世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陛下!您……您是一代英主……扫灭群雄……开创贞观……万万不可……不可被奸人如此算计……毁了自己……也毁了这好不容易开创的……贞观基业啊!”
说到激动处,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涌出,染红了雪白的寝衣。
李世民听着这骇人听闻的真相,看着垂死老臣眼中那燃烧生命发出的忠诚与急切,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非人的痛苦与屈辱,巨大的愤怒、后怕、悔恨与悲伤如海啸般冲击着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方士的巧言令色,那些服丹后的“美妙梦境”,那些离了药就生不如死的痛苦……全都是算计!全都是陷阱!
而他,堂堂大唐天子,竟像个蠢货一样,一步步踏了进去!
“克明……”李世民紧紧握着杜如晦的手,涕泪纵横。
“是朕糊涂!是朕对不起皇后,对不起你们这些忠臣!朕……朕险些铸成大错!险些……将江山拱手送入奸人之手!”
“陛下……现在明白……还不晚……”杜如晦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挣扎着说。
“戒药虽苦……犹如刮骨……但陛下是……是平定天下的……李世民啊!岂能……岂能被这区区药瘾……击垮?”
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却字字砸在李世民心上:
“相信孙真人……相信杜远……他们……还有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都是……都是可以托付的……臣子……陛下……保重……大唐……需要您……”
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那双饱含忧虑与期望的眼睛,缓缓闭上。握住皇帝的手,无力地垂下。
“克明——!”
李世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伏在杜如晦榻前,恸哭失声。
观音婢走了,如今连克明也走了。
而且克明是为他而死的!是为点醒他这个糊涂皇帝而活活忧心而死的!
极致的悲痛如最猛烈的清醒剂,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被操控的耻辱、对忠臣的愧疚,狠狠冲刷着他被丹药侵蚀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歇。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没有了之前的迷茫、痛苦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燃烧着熊熊怒焰的决绝。那眼神,像经过淬火的刀锋,寒光凛冽。
他轻轻为杜如晦整理好凌乱的衣襟,抚平寝衣上的褶皱,将被鲜血染红的地方用锦被仔细盖好。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老臣最后的安眠。
然后,他站起身。
尽管身体仍在微微颤抖——戒断反应尚未过去——但脊梁挺得笔直。那个曾经驰骋沙场、睥睨天下的秦王李世民,在这一刻,从深渊中归来了。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屋外,杜远、程咬金、尉迟恭、孙思邈、杜构等人皆在等候,人人面色悲戚。看到皇帝出来,都抬起头。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杜卿劳苦功高,积劳成疾,于伴驾途中……安然逝去。”
众人皆是一怔。
“传朕口谕。”李世民继续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杜卿病逝之事,暂秘而不宣。不得泄露半点风声,违者,以谋逆论处。其灵柩,好生安置于此院,待日后……隆重发丧。”
秘不发丧?!
杜构忍不住抬头,眼中含泪,却见皇帝投来一道眼神——那眼神中有悲痛,有歉意,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明白了,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真相,必须用最稳妥的方式,发挥最大的作用。
“臣……遵旨。”杜构哽咽着叩首。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杜远:“杜远。”
“臣在。”
“你立刻挑选绝对可靠之人,持朕密令,秘密返回长安。”
李世民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将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三人,以最快速度,隐秘带来杜家村见朕。
记住——”他加重语气,“要绝对隐秘,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尤其是世家耳目。若有必要,可动用一切手段。”
杜远心中剧震。皇帝这是要……召集核心班底,绝地反击了!
“臣,遵旨!”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程知节、尉迟敬德。”
“臣在!”两位大将军踏前一步,甲胄铿锵。
“加派人手,将杜家村内外,给朕围成铁桶。”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许进不许出。
尤其是长安方向来的任何人、任何物,未经朕与杜远亲自核查,一律扣押!若有强行闯关、暗中传递消息、或形迹可疑者——”
他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格杀勿论。”
“得令!”程咬金和尉迟恭轰然应诺,杀气冲天而起。
冬日的杜家村,表面上依旧宁静。溪水潺潺,炊烟袅袅,孩童的读书声按时响起。
但在这宁静之下,临水小筑与那座停着忠臣灵柩的院落里,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李世民的意志,在经历最痛苦的淬炼、最悲痛的洗礼后,变得如终南山巅的寒冰,坚硬、冰冷,且蕴藏着焚尽一切的怒焰。
一场针对世家与佛门阴谋的绝地反击与血腥清算,即将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都将以一位忠臣的死亡,作为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