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的晚课钟声刚落,夜幕便完全笼罩了长安城。
前殿的香客早已散尽,只有几个值夜僧人提着灯笼在廊下巡视。
但在后山那道高墙之后,藏经阁地下的密室里,烛火正摇曳不定。
这是一间不过丈许见方的石室,四壁无窗,唯有墙角一座青铜仙鹤灯台吐着昏黄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经卷的霉味与一种奇异的甜香——那是从隔壁炼丹室渗过来的气味。
太原王氏的家主王弘正烦躁地在室内踱步,犀牛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颌下三缕长须本该显出其儒雅气度,此刻却因焦虑而显得凌乱。
“朝议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王弘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怒意,“房玄龄、长孙无忌他们动作太快,连太子都明确表态支持!
还有程咬金、尉迟恭那两个莽夫——”他狠狠一拳捶在石壁上,“他们一掺和,陛下更是铁了心要走!我们的药……如何还能送得进去?”
他口中的“药”,便是那所谓的“九转紫金丹”。
这三个月来,他们通过内侍省安插的人手,每日清晨都会将一枚丹药混在皇帝的“养生汤”中呈上。
起初皇帝还有疑虑,但在几位“德高望重”的方外之士“此乃上古仙方,可通阴阳、见亡人”的劝说下,又恰逢皇帝思念长孙皇后成疾,终于还是服下了。
坐在石凳上的崔琰缓缓抬起了头。这位清河崔氏的掌舵人年岁更长,须发已斑白,但一双眼睛在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程、尉迟二人,你我都清楚。”崔琰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此二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又与世家素无瓜葛。
他们既然领了护卫之职,必会严密封锁行在,连只可疑的飞鸟都不会放过。硬送?”他冷笑一声,“那是自寻死路。”
荥阳郑氏的郑元礼坐在崔琰对面。这位以工于心计着称的家主此刻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
“还有杜如晦那老狐狸伴驾。他虽然病重,但心思之缜密,你我年轻时都领教过。再加上杜远在杜家村经营多年,那里早成了铁板一块。硬来,确实绝无可能。”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密室最深处。
那里摆着一张紫檀木禅床,大慈恩寺方丈智空法师正盘膝而坐。
这位年过六旬的高僧身披金线袈裟,手持一串乌木佛珠,双目微阖,仿佛入定。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本该慈祥的面容显得有些诡异。
见三位家主都看向自己,智空方丈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浅,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又似乎空无一物。
此刻,这双眼睛里非但没有焦虑,反而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淡然微笑。
“诸位檀越,”智空的声音平缓而低沉,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稍安勿躁。”
王弘急切道:“大师!陛下这一走,我们的计划——”
“计划,从未改变。”智空打断他,手指缓缓捻动佛珠,“贫僧早已料到,陛下身边忠直之辈甚多,房、杜、长孙、魏,皆是当世人杰。此事若一帆风顺,反倒不正常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然则,吾等所备之‘九转紫金丹’,其妙处岂止于慢性毒素?”
这话让三人都是一怔。
智空方丈从禅床旁的小几上取过一个锦盒。盒子打开,里面铺着明黄色丝绸,丝绸上静静躺着一枚鸽蛋大小、泛着暗紫色光泽的丹药。
烛光映照下,丹药表面似乎有细密的金色纹路在流动。
“此丹,按《太清丹经》古方配伍。”智空用手指虚点丹药,“朱砂、水银、铅粉、雄黄、雌黄、曾青、慈石、矾石、戎盐……凡九转,需九九八十一日方成。
服之,可令人精神振奋,烦忧暂忘,夜梦通灵。”
王弘皱眉:“这些我们都知道。但陛下服用月余,虽见振奋,却也无甚异常——”
“异常?”智空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冰冷,“真正的异常,现在才开始。”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少许灰白色的粉末,细如尘埃,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
“此物,乃西域天竺传来的‘无忧散’。”智空用指甲挑起一点粉末,“其性极微妙,本身几乎无毒,服之亦无感觉。
但它有一个特性——能渗入心脉,与金石药性相合,令人产生依赖。”
“依赖?”郑元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正是。”智空将玉盒盖上,“初服时,只觉精神焕发,哀思暂缓。
但若连续服用月余,身心便会产生一种‘空虚感’。烦躁时想服它来静心,疲惫时想服它来提神,思念亡人时想服它来入梦……久而久之,不服用,便觉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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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大师是说,陛下已经……”
“陛下自三月十五首次服用,至今已四十三日。”智空缓缓道,“据宫中内应传来的消息,起初是三日一服,后改为两日一服,近来已是每日清晨必服。
且陛下曾对王德说过,‘不服此丹,便觉心中空落,似有所失’。”
石室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王弘脸上的焦虑渐渐转为喜色:“所以,陛下已经……离不开了?”
“尚未到离不开发疯的地步。”智空纠正道,“但依赖已生。
若骤然断绝,陛下便会感到烦躁、乏力、心神恍惚,严重的可能会有盗汗、失眠、乃至幻视幻听——这都是‘无忧散’与金石药性在体内争斗所致。”
他看向三人,眼中那抹精光更盛:“陛下如今离京,固然断绝了丹药来源。
但诸位试想,一位已经对此物产生依赖的君王,在乡野寂静之中,旧痛萦怀,思念成疾,而那能带来片刻安宁与振奋之物却遥不可及……其身心煎熬,会是如何?”
三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不是我们送进去。”智空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而是要让他们——自己出来拿。或者,求着我们给。”
郑元礼抚掌:“妙!此乃攻心为上!程咬金、尉迟恭能防外贼,却防不住陛下自己的渴望!”
“正是。”智空点头,“我们只需耐心等待。陛下身边的内应,会时刻传递消息。待陛下在杜家村熬过最初几日,药瘾渐起,烦躁不安时……”
崔琰接口,声音阴恻恻的:“届时,或可由我们的人,通过隐秘渠道,向陛下身边最亲近、最有可能被说动的人透露——比如,某个极度担忧皇帝身体又不知内情的近侍。甚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若是伴驾的杜如晦呢?
那老狐狸虽精明,但此刻病入膏肓,又对陛下忠心耿耿。若他见陛下痛苦不堪,病急乱投医之下,会不会……”
王弘眼睛一亮:“杜如晦若开口求药,程咬金、尉迟恭难道还能阻拦?杜远等人,又能以何理由反对陛下‘治病’?”
“不止如此。”智空补充道,“宫中朝内,我们的人要继续散布言论,说杜远、孙思邈等人‘阻挠陛下康健’‘居心叵测’。
待陛下药瘾发作,痛苦难当时,这些言论便会成为种子,在陛下心中生根发芽。”
他重新捻动佛珠,语气恢复平静:“切记,下一批提供的‘丹药’,剂量和‘无忧散’的比例需重新调配。
既要缓解陛下的‘不适’,让其更加依赖,又要控制毒性发作的节奏。陛下还不能死,至少在世家准备好之前,他必须活着,且……越来越依赖我们。”
石室中响起低沉的笑声。烛火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一场以皇帝药瘾为陷阱,诱使其主动求药的毒计,在这佛寺深处悄然织成。
翌日清晨,长安城尚未完全苏醒,皇帝的仪仗已从玄武门悄然出发。
程咬金率三千左武卫精锐开路,玄甲在冬日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尉迟恭领两千右武卫殿后,旗帜鲜明,刀枪如林。
中间是皇帝的御辇——一辆四马拉动的青铜安车,车厢宽阔,雕龙画凤,车窗垂着明黄色绸帘。
杜如晦的马车紧随其后,由儿子杜构亲自驾车。孙思邈则换上了御医官服,骑一匹青骢马,行在太医署的队伍中。
车驾出长安,沿官道向北。时值腊月,沿途田野覆盖着薄霜,道旁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今日天公作美,冬阳破云而出,洒下暖融融的光。
李世民坐在御辇中,透过车窗缝隙望着外面的景色。
离开那座充满回忆的宫殿,他心中有种复杂的解脱感。但与此同时,那股熟悉的空虚感又开始隐隐作祟——今晨因出行匆忙,他只服了半粒丹药。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玉瓶,里面还有三粒。
“陛下,”王德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前面就是杜家村了。”
李世民收回思绪,掀开车帘。
杜家村村口,杜远早已率村中几位长者在此等候。
他没有安排盛大的迎接仪式,只让人将道路清扫干净,在村口古槐下摆了一张木桌,桌上放着陶碗和清水——这是杜家村迎接贵客的古礼。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先是几个在村口打陀螺的孩童抬起头,他们认出了那面龙旗——三年前皇帝来时,也是这面旗帜。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指着车队,兴奋地喊道:“皇帝伯伯!是皇帝伯伯来了!”
孩童的记性最是纯粹。他们记得那位和蔼的“皇帝伯伯”曾给过他们麦芽糖,曾蹲下来问他们念不念书,曾抱着最小的丫头转圈圈。
“皇帝伯伯!”孩子们欢呼着,扔掉手中的玩具,蹦蹦跳跳地向车队跑来。
程咬金眉头一皱,正要下令阻拦,却见李世民从车窗探出手,轻轻摆了摆。
禁军让开一条通道,孩子们跑到御辇旁,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最大的那个男孩鼓起勇气问:“皇帝伯伯,您这次来住多久?我娘说要给您做豆花吃!”
李世民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勉强笑了笑:“住几日。豆花……伯伯记得,你娘做的豆花最好吃。”
孩童的欢呼像是点燃了引线。
田间,正在翻土准备过冬的农人直起腰,看到村口的仪仗,愣了一下,随即丢下锄头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陛下又来了!陛下又来咱们村了!”
作坊里,正在打铁的工匠听到喊声,擦了把汗走出来。看清情况后,他转身朝坊内喊:“都出来!陛下来看咱们了!”
在家门口晒干菜的妇孺老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自家院门前张望。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从村口到李渊旧居的那条青石路两侧,已经站满了村民。
他们衣着朴素,甚至有些还打着补丁,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挚而热烈的笑容。
没有山呼万岁,没有跪拜如仪。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挥手,高声说着话,声音嘈杂却充满温度:
“陛下!您可算又来了!身子骨可还好?”
“看着清减了!定要保重龙体啊!”
“今年新打的稻米,熬粥可香了!给您留了一袋!”
“杜侍郎带咱们修的新路,您走着可还平稳?下雨天再也不泥泞了!”
“太上皇住过的院子,咱们日日都打扫,窗明几净的!”
“李家阿婆说您爱喝她酿的米酒,去年埋下的,今年正好能喝了!”
这些声音,这些面孔,这些毫不作伪的关怀,像一股暖流涌进李世民心中。多日来积郁在胸的沉重悲痛与朝堂上的烦闷,在这温暖的民情面前,竟被冲开了一丝缝隙。
他想起父亲李渊晚年隐居此处时,自己时常微服来访。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父亲也不是太上皇,只是寻常人家的父子。他们会一起在村里散步,蹲在田埂边看庄稼,坐在溪边垂钓,在李家阿婆的食铺里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饼。
后来他下了那道特旨:“杜家村乃太上皇颐养之地,朕至此如归家,村民见朕,心意到了即可,勿须行大礼扰了乡间宁静。”
没想到,这些淳朴的村民真的记住了,且践行至今。
李世民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掀开车帘,探出半身,向道路两侧的村民挥手。
这个动作引来了更热烈的回应。有老人抹着眼泪,有妇人抱起孩子让孩子看“皇帝伯伯”,有年轻后生激动得脸红。
程咬金和尉迟恭虽然依旧警惕地环视四周,但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们见过太多阿谀奉承的场面,但这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欢喜,做不得假。
杜如晦在车中听到外间的动静,掀起车帘一角看去,苍老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
他想起贞观初年,陛下曾说过:“为君者,得民心难,得民亲更难。”如今看来,在杜家村,陛下得到了后者。
御辇最终停在村西头一处临水小筑前。
这里便是李渊晚年的居所。小筑依山傍水,三间青瓦房,围着竹篱,院里一棵老梅树正值花期,点点红梅在冬日阳光下格外醒目。
一切都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篱笆新修过,屋顶的瓦片也重新整理过。
杜远上前,躬身道:“陛下,此处已按您之前的吩咐,保持原貌,只做了必要的加固。屋内用具一应俱全,炭火已生好。”
李世民点点头,下了御辇。
他站在小筑门前,久久没有迈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太多的回忆。父亲最后三年的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那时父亲已很少说话,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远山发呆。自己每月都会来探望,父子二人对坐,有时一下午都说不了几句话。
但那种沉默,却比朝堂上万千奏对更让他安心。
终于,李世民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屋内陈设如旧。正堂墙上挂着李渊手书的“淡泊明志”四字匾额,字迹已有些褪色。靠窗的竹榻上铺着厚厚的毡垫,那是父亲晚年最爱躺着看书的地方。
东边耳房是书房,书架上还摆着父亲常读的《史记》《汉书》,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西边耳房已被改造成寝居,床榻、屏风、衣架,都是新的,但样式古朴,与整座小筑的风格融为一体。
李世民走到正堂中央,伸手抚摸着父亲用过的紫檀木椅。椅子上有个不起眼的凹痕,那是父亲习惯放烟袋的地方。
“父皇……”他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王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李世民独自站在屋中,环顾四周。对长孙皇后的思念与对父亲的怀念交织在一起,悲从中来,却又在这充满回忆的安静环境中,感到一种别样的平静。
或许,离开那座充满伤心事的皇宫,来到这里,真的是对的。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那条从不结冰的小溪,溪水潺潺,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是终南山余脉,山脊线上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
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带着梅香与泥土的气息涌入肺腑。
然而,就在这片刻宁静中,那股熟悉的空虚感又袭来了。像有无数小虫在骨头里爬,痒得钻心,却又抓不到挠不着。烦躁、不安、莫名的恐慌……
李世民的手下意识地伸入怀中,握住了那个玉瓶。
他想起智空方丈的话:“陛下,此丹通灵,服之可见思念之人于梦中。”
想起那些服丹后梦见观音婢的夜晚,虽然醒来后更加空虚,但至少梦中是温存的。
要不要现在服一粒?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杜远说过,孙思邈孙真人随后会来请平安脉。若此时服药,被看出端倪……
他松开手,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窗外,村民们的说笑声隐约传来,孩子们在溪边玩耍的嬉闹声清脆悦耳。杜家村的宁静与温情,像一层保护壳,暂时包裹住了他。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份被压抑的“药瘾”,以及长安城中那间密室里酝酿的毒计,正像潜伏在冬日泥土下的毒蛇,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次露出獠牙。
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