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皇帝似有意动，几位重臣、太子和军方大佬接连表态，五姓七望安插在朝中的官员终于坐不住了。
御史中丞王肃第一个出列。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三品大员，年约五十，面白须长，一向以维护礼法正统自居。
此刻他面色凝重，笏板高举，声音陡然提高：
“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打破了殿中渐趋一致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王肃身上。
“陛下龙体欠安，哀思未解，正当于宫中静养，岂可轻动？”王肃言辞激烈，“杜家村虽近，终究是乡野之地，行在简陋，医药不便，恐不利于圣体康复！
且舟车劳顿，风霜侵袭，若圣体因此有损，臣等万死难赎其罪！”
他向前一步，几乎是指着杜远的方向：“再者，陵寝修缮，自有礼部依制拟定章程，将作监依图施工，何须陛下亲涉土木之劳？
此非人主所宜为也！陛下乃天下之主，当垂拱而治，岂能如工头匠人般亲临工地？此非但不合礼制，更有损天子威严！”
话音未落，给事中郑元出列。这位荥阳郑氏的代表，年纪稍轻，言辞却更犀利：
“王大人所言极是！陛下乃万金之躯，社稷所系。
离京之事，事关国本，岂可因陵寝微调而轻易行之？昔汉武帝欲行泰山封禅，尚有汲黯直谏‘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
今陛下欲离京，臣亦冒死直言——此非其时也！”
他转向杜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况杜家村乃臣子封地，纵然杜侍郎忠心可鉴，然以臣子之地为天子行在，于礼制亦有未妥之处！
《周礼》有云：‘天子居中国，诸侯守四方。’陛下居大明宫、太极宫，乃天命所归。若随意以臣子封地为行在，恐开不良先例，徒惹天下非议！
臣恐日后阿谀之徒，皆以‘请驾临封地’为邀宠之途，败坏朝纲！”
这番话极为厉害，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礼制根本和朝纲败坏的高度。殿中不少保守派官员暗暗点头。
但最激烈的反对来自清河崔氏的崔仁师。这位年过六旬的礼部侍郎，颤巍巍出列，声音却中气十足：
“陛下！老臣斗胆，泣血以谏！”他竟真的老泪纵横，跪倒在地，
“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车同轨，书同文’大业方兴，河西战事未平，山东水患刚过，百废待举，万事待兴！
陛下当坐镇中枢，运筹帷幄，日夜操劳国事，方不负天下万民之望！”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李世民：“岂可因小失大，为一陵寝修缮而暂离庙堂？
若期间政事有贻误，边疆有急报，谁人能担此责？太子虽贤，然年少经验浅；房杜虽能，然非人主。此乃舍本逐末之举啊陛下！”
崔仁师以头叩地，咚咚作响：“老臣侍奉三代君主，历经隋末乱世，深知国家安定之不易！
陛下，切不可因一时之念，而置江山社稷于险地！臣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将一个忠臣忧国忧心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殿中不少官员为之动容，议论声渐起。
世家的反对理由集中在几点：皇帝身体不宜出行、礼制不合、可能耽误朝政、杜家村规格不够。他们层层递进，从具体到根本，从现实到礼法，几乎封死了所有同意的理由。
一时间，朝堂之上争论顿起。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声音越来越高。文官们引经据典，武将们皱眉不语，整个含元殿如同煮沸的水，即将失控。
李世民听着下方的争吵，眉头越皱越紧。他疲惫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和烦躁，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关节发白。
那些反对的声音，尤其是“耽误朝政”“礼制不合”的说法，确实戳中了他的顾虑。作为帝王，他最怕的就是被后人指责“荒废政务”“不守礼法”。
殿中的争论越来越激烈。王肃和郑元引经据典，从《礼记》说到《春秋》；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则针锋相对，以“孝道大伦”“体察民情”相对抗。双方各执一词，难分高下。
就在这僵持时刻，殿门处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构搀扶着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正一步步挪进大殿。那是杜如晦——曾经的尚书右仆射，如今的病榻老臣。
杜如晦几乎是被儿子半抱半拖地挪进来的。他瘦得脱了形，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紫色朝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上蜡黄无光，眼窝深陷，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息，咳嗽声撕心裂肺。
整个大殿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垂死的老人身上。连最激烈的王肃和郑元也闭上了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杜如晦走到御阶前，杜构要扶他跪下，他却摆摆手，自己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这个简单的动作，他花了足足十息时间，跪下的瞬间几乎瘫倒。
“陛下……”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奇迹般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老臣……老臣杜如晦……叩见陛下。”
李世民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克明！你……你怎么来了？快起来！来人，赐座！”
太监连忙搬来锦凳，但杜如晦摇摇头，依旧跪着。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御阶上的皇帝，眼中泛着泪光：
“陛下……老臣病体残躯……自知时日无多矣。”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咳嗽，“太医说……说老臣……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杜如晦艰难的喘息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老臣这一生……”杜如晦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些，带着回光返照般的力气，“追随陛下……从秦王到天子……三十余年矣。
亲眼见证……陛下平定乱世……开创贞观……老臣……死而无憾。”
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唯有一愿未了……老臣还想……再随陛下一次……尽最后一次臣子之谊。
就像当年……在秦王府……在天策府……随陛下鞍前马后……”
他艰难地向前爬了半步，以头触地：“若陛下前往杜家村……老臣恳请……随行伴驾。
一则，陵寝规制，老臣或可凭残存记忆……参详一二；二则，老臣亦需寻清静之地养病……杜家村山清水秀……或能……借此机缘，再沐陛下天恩……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陛下……老臣……死也瞑目了……”
这番话说完，杜如晦已气若游丝，瘫倒在地。杜构连忙上前扶住父亲，泪流满面。
整个含元殿鸦雀无声。
魏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克明公忠心至此，天日可鉴啊！”
房玄龄、长孙无忌相继跪下。接着是程咬金、尉迟恭、李靖、秦琼……文臣武将，跪倒一片。
“请陛下成全克明公最后心愿！”声震殿瓦。
王肃、郑元、崔仁师等人脸色铁青。他们万万没想到，杜如晦会以这种方式出场。
一个垂死老臣的最后请求，以情动人，其威力远胜任何道理和礼法。此时若再反对，便是冷血无情，便是与满朝文武为敌。
李世民看着阶下跪倒的杜如晦，看着这个曾与自己并肩作战、出谋划策的老友，如今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武德九年的那个夜晚，杜如晦抱病为他谋划玄武门之变；
想起贞观初年，杜如晦熬夜批阅奏章，累倒在尚书省；想起每一次重大决策，杜如晦那冷静而睿智的分析……
“克明……”李世民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决断。
他目光扫过程咬金、尉迟恭等武将坚定无畏的脸，这些是他从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的忠诚无需怀疑；
他又看了看儿子李承乾，那年轻的面庞上写满期待和热忱，还有对朋友的信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杜如晦苍老的容颜上。
孝道、安全、老臣的恳求、太子的支持、离开宫廷的渴望、对杜家村新政的好奇……所有这些因素，在他心中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
“够了！”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声音。他站起身，赭黄袍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
“太上皇陵寝，关乎孝道大伦，人子本分。朕理当亲往勘察，亲自定夺，以尽孝思，以安先皇之灵。”
他的声音逐字逐句，清晰有力，“杜家村虽为乡野，然杜卿治理有方，新政惠民，朕亦欲亲睹实效，体察真实民情，非深宫高墙所能闻见。”
他目光如电，扫过王肃、郑元等人：“至于礼制——孝乃礼之本。朕为尽孝而暂离京师，合乎天道人伦。行在虽简，心诚则灵；政事虽繁，太子监国，房杜辅政，朕心甚安！”
“程知节、尉迟敬德！”
“臣在！”二人洪声应道，声震屋瓦。
“命你二人，即日精选北衙禁军最精锐之师，三千铁骑，五千步卒，负责此行护卫周全。行在内外，三班轮值，十二时辰不间断巡哨。若有半点差池——”李世民目光一寒，“军法从事！”
“臣等遵旨！必以性命护陛下万全！”程咬金和尉迟恭单膝跪地，抱拳领命，铿锵有力。
“杜如晦。”
“老臣……在……”杜如晦挣扎着要起身。
“准你所奏，随驾同行，安心静养。太医署派最好的太医随行照料，所需药材，内库尽取。”
李世民的语气柔和下来，“克明，好好养病，朕还要听你讲经论史。”
“谢……陛下隆恩……”杜如晦伏地泣谢。
最后，李世民看向脸色铁青的世家官员们，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朕意已决，十日后启程。
太子监国，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辅政，一应政务，照常运转，不得懈怠。退朝——”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含元殿。
王肃、郑元、崔仁师等人跪在人群中，低着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交换着眼神，眼中满是愤恨、惊疑与不甘。皇帝一旦离开他们的视线，离开那些丹药，很多事情就可能脱离掌控。但他们知道，圣旨已下，公然抗旨已不可能。
朝会散了。百官鱼贯而出。杜构搀扶着父亲，一步步挪出大殿。阳光正好，洒在杜如晦苍老的脸上，他眯着眼，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第一步成了。”房玄龄说。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长孙无忌看向远处杜远的背影，“杜家村……要成为铁桶一般。”
魏征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含元殿，又望向长安城的方向，喃喃自语：“大慈恩寺……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而在百官队伍中，杜远稳步走着，面色平静。他知道，朝堂上的胜利只是开始。
皇帝即将来到杜家村，而大慈恩寺里的罪恶必须被揭露，失踪的少女必须被救出，丹药的毒害必须被清除。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宫门外，王肃登上马车，对车夫冷冷道：“去大慈恩寺。”
马车缓缓驶离皇城，驶向那座金顶辉煌的寺庙。一场拯救与毁灭的赛跑，在朝堂博弈暂告段落后，进入了更加激烈、更加危险的阶段。
杜家村，这个平静的村落，即将成为整个大唐风暴汇聚的中心。而长安城的阴影里，大慈恩寺的钟声照常响起，掩盖着地窖中压抑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