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长安城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唯有皇城方向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龙首原上,巍峨的大极宫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俯视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百官的车马从各个坊门驶出,在朱雀大街上汇成一条沉默的车流。
灯笼在晨风中摇曳,映照着车厢内一张张或凝重或困倦的面孔。
今日是大朝会,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觐见。
御史大夫王珪的马车内,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老臣正闭目养神。
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光,照亮了他眉心那道深深的川字纹。
昨夜,他收到了族中紧急传来的密信——杜如晦府上连日有重臣秘密聚会,恐有不利于世家之谋。
王氏在朝中的耳目也注意到,房玄龄、长孙无忌近日频繁出入尚书省,与礼部官员商议着什么。
“杜家村……”王珪在心中默念这个地名。那个杜远的封地,如今已成为五姓七望眼中一根不大不小的刺。
那里推行的所谓“格物新政”,虽未直接触犯世家利益,但其展现出的活力和对皇权的贴近,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世家感到不安。
马车缓缓停下,已到承天门外。王珪整了整衣冠,将那些思绪压入心底,换上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踏着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步入宫门。
与此同时,在杜如晦府邸门前,一辆特制的马车已准备就绪。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杜如晦被儿子杜构和两名仆役小心翼翼地扶上车。
他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厚重的狐裘中,依然不住地颤抖。
“父亲,您真的要去吗?”杜构眼圈发红,“您的身子……”
杜如晦艰难地抬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必须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车窗外,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杜如晦靠在车壁上,浑浊的眼睛望着渐亮的天空,低声喃喃:“陛下……老臣……还能为您做最后一件事……”
卯时正,大极宫含元殿。
这座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此刻庄严肃穆。三十六根朱红巨柱支撑着高达十丈的殿顶,鎏金藻井在数百盏宫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御道两侧,文武百官依品阶肃立,紫、绯、绿、青各色官服组成整齐的方阵。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唱喙声中,李世民从殿后缓步走出。他头戴通天冠,身着赭黄袍,腰系十三环金玉带,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下的青黑,以及握着玉圭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龙椅上铺着厚厚的貂皮,李世民端坐其上,目光扫过殿中百官。那目光依旧锐利,却少了往日的勃勃英气,多了几分沉郁与疲惫。
自长孙皇后薨逝,这位曾意气风发、踏平四海的帝王,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众卿平身。”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太子李承乾立于御阶之下左侧首位。这位年方弱冠的储君,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太子常服,腰佩玉带,头戴远游冠。
他的目光在殿中扫视,当看到站在文官队列中的杜远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期待。
杜远站在四品官员的行列中,位置不算靠前,却能看清殿中全貌。
他微微垂首,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谨姿态,余光却在观察着那些世家官员的表情。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奏报今春各道税粮入库情况,兵部汇报边关防务,工部呈上洛水堤坝修葺进度……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但敏锐者能感觉到,今日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几位宰相异常沉默,而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则不时交换着眼神。
约莫半个时辰后,常规政务奏对完毕。殿中短暂安静了一瞬。
就在这时,房玄龄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列。
这位当朝首辅今日穿一身紫色朝服,腰佩金鱼袋,步履沉稳如常,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他持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陛下,臣有本奏。”房玄龄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清晰而沉稳,“礼部日前呈文,言及太上皇献陵所在杜家村山麓,今岁自入春以来,雨水较往年丰沛三成有余。
陵区外围山体因雨水浸润,水土略有变动,恐影响陵寝永固。此外,享殿、神道等历经五载风雨,规制亦显简朴,与太上皇尊位未尽相称。”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殿中百官,继续道:“礼部建议,当择吉日加以巡视整饬,适度增修享殿、神道,加固山体,以固山陵,永彰陛下孝思。
此事关乎孝道根本,伦常大义,伏请陛下圣裁。”
话音落下,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修缮皇陵,尤其是太上皇的陵寝,确实是国之大事。
按《大唐开元礼》,帝陵每五年需小修,十年需大修,如今献陵建成已近五载,提出修葺在礼法上无可指摘。
李世民闻言,略显恍惚的眼神动了动。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被“孝道”二字触动。
献陵中安葬的是他的父亲,那位被迫退位的太上皇李渊。父子之间曾有隔阂,但人死为大,更何况是以孝治天下的大唐天子。
“房卿所言,亦是正理。”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太上皇山陵,确需时时看顾,以尽人子之道。礼部可有具体章程?需多少银钱,多少工期?”
按照常理,此时该是礼部尚书出列详奏。但未等礼部官员动作,长孙无忌紧接着出班。这位当朝司空、皇帝的大舅哥,今日一反常态地主动表态。
“陛下,臣以为,太上皇陵寝之事,非比寻常土木工程。”
长孙无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其选址、规制、气象,乃至一砖一瓦的摆放,皆关乎风水气运,非匠人所能独断。
需陛下亲临审视,感悟天地孝心,俯察山川形势,方能定夺最善之策。”
他向前一步,笏板高举:“且臣闻,杜家村一带,如今亦是‘格物新政’初见成效之地。
杜侍郎推行新法,改良农具,兴修水利,开设工坊,百姓安居,仓廪渐实。
陛下若能亲往,既可尽孝于先皇,亦可察民情于乡野,观新政之成效,体民生之疾苦,实乃一举数得。
故臣斗胆恳请,陛下御驾亲临杜家村,勘察定夺,以示孝道,以观民风。”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孝道、政绩、民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殿中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暗暗点头,觉得此议甚好。
魏征亦出列。这位以直言敢谏闻名的谏议大夫,今日语气少了几分平日的刚硬,多了几分恳切:“陛下,长孙司空所言甚是。
孝者,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陛下亲往献陵,非为观景,实为尽孝。亲自勘察,亲自定夺,方显至诚至孝之心。且……”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更加恳切:“且陛下自皇后崩后,哀思过度,久居深宫,郁郁寡欢。
离宫暂歇,于乡野清净之地,观山览水,或有益于陛下纾解哀思,颐养圣体。臣附议此请。”
这番话触动了李世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确实需要离开这座充满回忆的宫殿——每个角落都有观音婢的影子,每一阵风都仿佛带着她的气息。他需要喘口气,哪怕只是暂时的。
太子李承乾闻言,眼中立刻露出赞同与期待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房相、舅父、魏大夫所言,句句在理,字字恳切。”
年轻太子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在殿中回荡:“皇祖父陵寝事关重大,关乎皇家体统、天下孝道。
父皇亲往勘察,亲自定夺,方能彰显至孝,安定天下人心。此其一也。”
他转向杜远的方向,虽未直接点名,但意思已明:
“儿臣亦曾听闻,杜家村在杜侍郎治理下,井然有序,新法频出。改良之曲辕犁,一牛可抵旧犁双牛之力;新式水车,汲水灌溉效率倍增;
还有那‘村社互助’之法,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百姓安乐,仓廪充实,实乃新政惠民之典范。”
李承乾越说越激动,这是他为数不多在朝堂上如此明确支持某项提议的时刻:
“父皇此去,既可尽孝于皇祖父,亦可亲见实干之才,新政之效,体察真实民情,非深宫中所能闻见。此乃一举多得,儿臣衷心附议!”
太子的表态明确、积极,毫不掩饰对杜远的欣赏与对行程的认可。
这不仅是政治上的支持,更透露出他与杜远的私交之笃。殿中不少官员交换着眼神——太子与那位杜侍郎的关系,看来比表面更深。
军方重臣的反应则更为直接。
程咬金哈哈一笑,声如洪钟,震得殿梁似乎都在颤动:
“陛下!老臣觉得这主意好!忒好了!老在宫里闷着有啥意思?出去走走,看看山水,祭拜太上皇,是天大的好事!”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身旁尉迟恭的肩膀:“安全包在俺老程和尉迟老黑身上!保证连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近陛下身边!”
尉迟恭被拍得一个趔趄,瞪了程咬金一眼,但随即正色出列,沉声道:
“陛下,程知节话糙理不糙。臣等必率北衙禁军最精锐之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行在围得铁桶一般。
杜家村非险远之地,距长安不过一日路程,护卫周全,绝无纰漏。臣愿立军令状!”
这两位大唐最骁勇的战将,一个粗豪直率,一个沉稳刚毅,他们的表态给此事增添了至关重要的武力保障。有程咬金和尉迟恭护驾,安全确实无需担忧。
李靖和秦琼虽未多言,但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李靖甚至补充了一句:“陛下,杜家村地势开阔,三面环山,一面邻水,易守难攻。若布置得当,确为理想之行在。”
军方的一致支持,让李世民心中的天平又倾斜了一分。一场围绕李世民去杜家村的巅峰逐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