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刚入冬月,一场大雪便将这座巍峨的巨城染成了银白。
济世堂东侧的一间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
陈平安穿着一身棉袍,手里捧着个紫砂茶壶,半眯着眼,透过半开的窗棂,看似在欣赏雪景,实则目光早已穿透了漫天飞雪,定格在神京上空那层凡人无法窥见的紫色气运之上。
那是皇道龙气。
在常人眼中,这龙气浩浩荡荡,正如大晋如今的国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但在陈平安眼中——确切地说,是在他识海深处那尊身披袈裟的“尸佛”法相眼中,这看似强盛的龙气,却呈现出另一种诡异的状态。
只见那巨大的紫色龙影,虽然依旧盘踞在皇城上方,但其腹部,却隐隐有一道极细的黑线。
就像是一条贪婪的水蛭。
那黑线的一端扎根于龙腹,另一端则悄无声息地延伸向城北的一处深宅大院。
无数精纯的龙气,正顺着这根黑线,源源不断地被抽取、吞噬。
“城北……国师府。”
陈平安轻抿了一口茶水,借着茶杯的遮掩,掩去了眼底的一丝精芒。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没干正事。
除了每天雷打不动地炼制二品丹药交差外,剩下的时间,他都窝在这暖阁里“坐诊”。
说是坐诊,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望气”。
济世堂作为神京最大的药铺,往来者非富即贵。通过观察这些人身上的气运流转,再结合那空中的龙气走向,陈平安脑海中的那张情报网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国师普渡慈航,这个深居简出的神秘人物,正在吸大晋的血。
而且,吸得很急。
“陈药师,外面有位贵客,拿着咱们店里的金牌,点名要找个‘眼生’的大夫看病。”
门外,小伙计恭敬的声音打断了陈平安的思绪。
“眼生?”
陈平安放下茶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有意思。让他进来吧。”
在神京这地界,找大夫通常都是要熟面孔、老字号。特意找眼生的,往往说明这病……见不得光。
片刻后。
门帘掀开,一股混杂着龙涎香和淡淡腐臭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紫貂大氅、头戴云纹暖帽的老者。
老者约莫六十岁许,面色红润,保养得极好,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时不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与惊恐。
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深沉的护卫,一看就是军中好手,但被老者挥手留在了门外。
“老夫姓李。”
老者在诊桌前坐下,先审视般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听掌柜的说,你是新来的客卿?不懂神京的规矩?”
这话问得刁钻。
看似是在质疑资历,实则是在确认陈平安是不是这神京官场圈子里的人。
“在下乡野散修,初来乍到,确实不懂什么规矩。”
陈平安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在我眼里,只有病人和死人。”
“好一个只有病人和死人。”
李姓老者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伸出右手,搭在脉枕上,“老夫最近总觉得浑身发冷,尤其是到了半夜,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虫子,又痛又痒。找了好几个名医,都说是风寒入骨,开了不少方子,却越吃越不对劲。”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老者手腕的寸关尺上。
灵力如丝,悄然探入。
只是刚一接触,陈平安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好重的尸气!
这老者体内,哪里是什么风寒,分明是被某种高阶僵尸的尸毒侵蚀了经脉。而且这尸毒极其狡猾,平日里潜伏在骨髓深处,只有午夜阴气最重时才会发作。
普通的郎中,甚至修仙者,确实很难查出来。
但陈平安不同。
他体内那尊“尸佛”,可是玩这一行的祖宗。
顺着尸气反向追溯,陈平安的神识在老者体内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这老者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他的腰间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玉佩,上面刻着“营造”二字。
再加上这身紫貂大氅的形制,以及那即使刻意收敛也掩盖不住的官威……
“正三品,工部侍郎。”
陈平安心中瞬间锁定了对方的身份,“主管皇家土木工程……修陵人?”
最近神京城最大的土木工程,除了那座由于从龙气抽取而日渐枯败的皇家园林,就只有正在秘密修缮的皇陵了。
这老头,是从皇陵里染出的尸毒。
陈平安收回手指,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老爷这病,确实有些棘手。”
他从怀中取出纸笔,一边斟酌,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乃阴寒入体,也就是俗话说的‘撞了邪’。寻常的风寒药,药性太燥,反而会激起阴气的反扑。”
老者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看来小先生是看出点门道了?可有法子医治?”
“有,也没有。”
陈平安停下笔,看着老者,“治标容易,治本难。若不知这阴气的源头,在下只能开个方子,暂时压制。”
老者脸色一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小先生只需开方子,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
“明白。”
陈平安若是再追问,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低头,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一张方子。
当归、黄芪、赤芍……都是些常见的温补药材。
唯独在最后,他加上了一味并不起眼的辅药——“三叶青”。
这三叶青,本身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但很少有人知道,若是将其与“黄芪”以某种特定的比例混合,再遇到尸毒……
它就会变成一种极佳的“显影剂”。
原本潜伏在骨髓深处的尸毒,会被这股药力强行逼到皮肤表层,形成一块块触目惊心的红斑。
虽然看起来恐怖,其实是在排毒。
但对于一个心里有鬼、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染了尸毒的工部侍郎来说……
这就是催命符。
“此方名为‘暖阳汤’,早晚各一副,连服三日。”
陈平安将方子递过去,语气诚恳,“记住,服药期间,切忌见风,尤其是……别去阴气重的地方。”
老者接过方子,扫了一眼,见都是些温补药材,心中大定。
他随手扔下一锭金子,也不多言,起身便走。
看着老者匆匆离去的背影,陈平安拿起那锭金子,在手中轻轻抛了抛。
“鱼饵撒下去了。”
他重新端起那杯还没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工部侍郎,皇陵修缮。
这条线,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搭上。
只需要等上两日。
等那老头发现自己全身长满“尸斑”,像是要变成僵尸一样的时候……他会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到时候,为了活命,别说是皇陵的秘密,就是让他把国师的底裤颜色供出来,他都不带犹豫的。
“陈药师,您这方子……”
刚才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小伙计凑了过来,看了一眼留底的药方,有些疑惑,“三叶青配黄芪,这药性是不是有点冲?”
“冲就对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重症需得猛药医。去抓药吧,记在我的账上。”
“好嘞。”
小伙计不敢多问,拿着方子跑了出去。
窗外,风雪更大了。
陈平安望着那漫天鹅毛大雪,目光幽深。
“皇陵里的尸毒,居然能让一位工部侍郎染上……”
这说明皇陵内部的封印,恐怕已经松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或者说,有人正在故意破坏封印。
国师抽龙气,工部修皇陵,尸毒外泄……
这一切,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拼图,正在陈平安的脑海中慢慢拼凑完整。
而那最后缺失的一块,就是那传说中的“第五信标”。
“看来,得准备点去尸毒的丹药了。”
陈平安放下茶杯,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还得备上一份真正的‘大礼’,等着咱们这位李侍郎再次登门。”
他转身走向后院的炼丹房。
这一次,他要炼的,可不是什么清心丹。
而是一种名为“化尸散”的毒丹。
既能化尸,亦能……控尸。
对于一个已经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来说,有时候,毒药比良药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