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枣透过薄纱看着李淡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那是他克制情绪时的习惯动作,亦如在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站在她的门口对她表白。
他曾爱过她。
那份爱隐秘而痛苦,悖逆伦理,不容于世。
但她对他,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处心积虑的算计。
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却再也认不出她了。
今晚猝不及防的重逢,让她的心突然间不停翻涌如潮。
终于,李淡看向尚砚辰,声音依然平静。
“抱歉,是底下人办事不妥。你们安心住下,不会再有人打扰。”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尚枣开口了。
李淡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隔着薄纱,她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那是审视、探究的眼神。
尚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转向尚砚辰,声音尽量平稳。
“砚辰哥,一会儿让春芽来我房里同住,这样可以腾出一间普房。”
尚砚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正巧有位武行师傅独自一间,我去与师傅们挤一挤,这样又能腾出一间上房。”
尚枣点点头,对尚砚辰温声道:“麻烦砚辰哥了。”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李淡,盈盈一礼。
动作标准,姿态优雅,完全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民女见过侯爷。”
她的声音透过薄纱传来,带着刻意的恭敬。
“感谢侯爷未曾怪罪我等无礼。
适才与家兄商议,可腾出一间上房、一间普通房,供侯爷随行安顿。
不知如此安排,侯爷觉得可否?”
李淡看着她。
惟帽的薄纱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将她的面容完全遮掩。
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窈窕的身姿。
可不知为何,这个轮廓,这个身姿,这个隔着薄纱传来的声音,都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怪异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记忆深处,那个笑容温柔而疏离,那个声音···
不,不可能。
李淡压下心头荒谬的念头。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他亲眼看着她倒下,万箭穿心。
“多谢。”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黑衣的下摆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驿丞连忙跟上去,脚步慌乱。
驿卒呆呆傻傻的下楼,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已经预见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走廊重归寂静。
尚砚辰走到尚枣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兴奋。
看年岁,竟这般年轻,气势却如此迫人。”
尚枣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气息很轻,却仿佛带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年方二十余便已位居侯爵,且能令驿丞如此惶恐的···”
她的声音透过薄纱,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除了五年前承袭爵位的南昌侯李淡,不会有第二人了。”
尚砚辰眼睛一亮。
“竟是南昌侯!我在湖州便听过他的名声,传闻他治军严酷,杀人如麻,冷心冷肺,犹如黑面阎王···
可方才看来,他倒是讲道理的,还向我们致歉。
可见传闻多不可信。”
尚枣没有接话。
讲道理?致歉?
那只是表象。真正的李淡是什么样子,她比谁都清楚。
“砚辰哥,”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安置歇息吧。”
“好,我这就去叫春芽过来。”
尚砚辰点头,“你也早些休息。”
“谢谢砚辰哥。”
尚枣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音,也隔绝了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可能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闭上眼睛。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惟帽的薄纱垂落,遮住了她的脸。
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松开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见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痕。
可记忆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汹涌,无情。
五年了。
每当她想起那些前尘往事,想起瑾玄的脸,她就心疼的厉害,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就这么被他们抱走。
想起贤太后那张得意的笑容,她就恨的咬牙切齿,凭什么她要她死,她就得死。凭什么她死了,她还高高在上的活着。
她以尚枣的身份活着,谋划着,等待着进宫选秀,等待着接近权力中心,等待着为前世的自己,讨回公道,等着将贤太后拉下权力的巅峰。
对于李淡,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李淡对自己的执念很深,她怕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他会不顾一切的将自己带走,所以她并不打算现在和他相认。
只是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李淡。
那个曾经对她爱而不得的少年,那个亲眼看着她死去的男人,如今已是权倾一方的南昌侯。
尚枣缓缓睁开眼睛,抬手,慢慢摘下惟帽。
黑暗中,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却能感觉到指尖触摸到的、属于尚枣的、年轻光滑的肌肤。
她是尚枣了。
一切都和五年前不一样了。
李淡不一样了。
她也不一样了。
站起身,她走到床边,坐下,将惟帽放在枕边。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春芽的声音响起:“小姐,我来了。”
尚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进来吧。”
门开了,春芽抱着被褥进来。
她看见尚枣坐在床边,愣了一下。
“小姐怎么还没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这就睡。”
尚枣换下衣服,躺下,拉过被子盖好。
春芽吹灭了蜡烛,黑暗彻底笼罩了房间。
尚枣睁着眼睛,在浓稠的黑暗里,看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
心脏终于慢慢平复下来,跳动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明天还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