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枣吹灭蜡烛,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凭什么让我们腾房间?我们已经睡下了!”
是尚砚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这是驿丞大人的命令!让你们腾就腾,哪来那么多废话!”
一个陌生的男声,应该是驿卒。
尚枣立刻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戴上惟帽,轻轻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尚砚辰正和一个驿卒对峙。
那驿卒二十来岁,一脸不耐烦,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显然是要来收房间。
“砚辰哥,出了什么事?”
尚枣轻声问道。
尚砚辰回头看见她,脸上的怒气更盛。
“枣儿妹妹,这位驿卒说让我们腾房间,可我们都已经睡下了,银子也付了,凭什么说腾就腾?”
那驿卒瞥了尚枣一眼,见她戴着惟帽,看不清面容,但衣着不俗,语气稍微缓和了些。
“姑娘,不是我要为难你们,是驿丞大人的命令。
今晚来了贵客,房间不够,只能委屈你们腾几间出来。”
“贵客?”尚砚辰冷笑。
“什么贵客这么大排场,能让驿站把已经住下的客人赶出去?
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把房间腾出来了,让我们睡哪里?睡野外吗?”
驿卒的脸色难看起来。
“这位公子,我好言相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是驿站,驿丞大人说了算。
让你们腾房是客气,真惹恼了大人,把你们都赶出去,你们也没处说理去!”
“你——”
尚砚辰气得脸色发白。
“我乃景德十六年的举人!按律,驿站应当优先安排举人住宿!
你一个驿卒,不按规矩办事,还敢如此嚣张?
走,带我去见驿丞,我倒要问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上前就要拉那驿卒。
驿卒一听“举人”二字,脸色变了变,但随即又强硬起来。
“举人又如何?今晚来的贵客,可不是举人能比的!
我劝你们识相些,赶紧收拾东西,否则···”
“否则怎样?”
那声音自楼梯口传来,清冷,低沉,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每个字都像冰棱坠地,清脆而又凛冽。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血液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奔涌而出,冲击着耳膜,发出轰鸣的声响。
她缓缓转过身,惟帽的薄纱随着动作轻轻摇曳,视野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然后,她看见了。
楼梯口的光影交界处,站着一个人。
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斜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几乎覆盖了半个走廊的宽度。
他穿着一身墨黑劲装,没有任何纹饰,没有任何佩玉,干净得像暗夜本身。
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在光线下泛着极淡的暗纹光泽。
他的面容在光影中半明半暗,高挺的鼻梁投下一道锋利的阴影,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五年的时光,将那个眉宇间还残留青涩挣扎的少年,雕琢成了眼前这个气息内敛、面容冷峻的男人。
尚枣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曾经的那双眼睛里翻滚着隐忍、痛苦、挣扎,以及少年人无法完全掩饰的灼热注视。
而现在,那双眼睛深如寒潭,平静无波,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冰封、掩埋。
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一切的锐利与漠然。
二十三岁的南昌侯李淡,早已褪尽了所有属于少年的痕迹,成为一个气息沉凝、令人不敢直视的存在。
他迈步朝这边走来。
皮靴踏在陈旧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沉稳规律的声响,咚,咚,咚。
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放大,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弦上。
随着他的靠近,尚枣不得不微微仰头。
他确实又长高了。
五年前,李淡还只比她略高,现在她需要抬起视线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他在三步之外停下。
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是陌生人之间应有的礼数分寸,却又足以让她看清他眉宇间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隔着惟帽的薄纱,她认真的盯着那张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驿卒一见到李淡,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腰弯得几乎对折,声音抖得不成句子。
李淡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尚砚辰,那一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让尚砚辰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然后,那目光落在了尚枣身上。
虽然隔着薄纱,尚枣仍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锐利。
那不是普通的目光,而是像被千锤百炼过、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的刀刃,仿佛能轻易剖开所有伪装。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这道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惟帽的遮帘,看清了她的眉眼,认出了她是谁。
可这怎么可能?
夏挽已经死了。死在五年前的宫门前,万箭穿心,血染青石。
现在的她,是尚枣,是湖州地主家的女儿,是即将进京参选的秀女。
他们之间,隔着生死,隔着身份,隔着不可逾越的五年光阴。
“何事争执?”
李淡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那是久居高位者才有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尚砚辰被这气势所慑,愣了一瞬。
但他毕竟是读书人,骨子里有士人的清傲,很快调整过来,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这位大人,在下尚砚辰,景德十六年湖州举人,此番护送家妹进京参选。
今日傍晚我等入住驿站,房资已付,行装已安顿,正待歇息。
这位驿卒却深夜前来,要求我等腾出房间,说是为贵客让位。”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几分读书人的傲骨。
“在下想问,驿站何时有了这等规矩?先来后到,本是天经地义,难道竟比不过谄媚向上?
我等也并非蛮横无理之人,若房间确实不足,也该好言商议,而非这般强行驱赶已入住的客人。”
这时驿丞从楼梯口处连滚带爬地赶来,额头上全是冷汗,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拭。
他小跑到李淡身后,腰弯得比驿卒更低,声音里全是恐惧。
“侯、侯爷恕罪!实在是驿站房间有限,难以满足侯爷随行所需。
下官这就亲自安排,定让侯爷满意!”
侯爷。
是啊!早在五年前,南昌侯世子李淡击杀造反的燧王后,就已经袭爵。
五年时间,他不仅站稳了脚跟,还将侯府经营得如铁桶一般。
手握兵权,整顿军务,多次打退羌人,成为了如他父亲一般,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李淡沉默了片刻。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驿丞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的马嘶。
那沉默像是实质的压力,压在每个人心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