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一整天。
从清晨出发到现在,日头已经西斜,天边烧起大片大片的晚霞,将田野、树木、远处的村落都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车轮碾过尘土,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斜阳的光束里飞舞,像无数细碎的金粉。
尚枣靠坐在车厢里,身子随着马车的晃动微微摇摆。
一整日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疼,四肢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官道两旁是连绵的麦田,五月的小麦已经抽穗,在晚风中泛起绿色的波浪。
远处有农人扛着锄头往家走,田埂上有孩童嬉笑奔跑,炊烟从村落里袅袅升起,一切安宁而祥和。
但尚枣知道,这种安宁是脆弱的。
出了湖州地界,往北走就是连绵的山地,那里道路崎岖,盗匪出没。
她此行带的行李丰厚,足够让那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春芽。”
她轻声唤道。
一直守在旁边的春芽立刻应声。
“小姐。”
“去请砚辰哥过来一趟,请他到车里说话。”
春芽点点头,掀开车帘探出身去,对骑马走在旁边的尚砚辰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马车停下,尚砚辰下了马,来到车旁。
“枣儿妹妹,可是身子不适?”
他关切地问。
尚枣掀开车帘一角。
“砚辰哥请上车说话。”
尚砚辰犹豫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车厢宽大,两人对坐也不显拥挤。
春芽识趣地退到车外,坐在车夫旁边。
尚枣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太阳快落山了,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多远?”
尚砚辰松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
他温声安抚道:“妹妹别担心,我刚刚问过武行的师傅了,距离驿站还有三公里左右。按现在的速度,天黑前一定能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驿站我已经提前派人去打点了,定好了房间,热水热饭都会备好。”
尚枣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她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递到尚砚辰面前。
“砚辰哥,这个你拿着。”
尚砚辰一愣,连忙推辞。
“不用不用,金亮族叔已经给了银子,足够一路上开销了。”
“嘘——”
尚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父亲给的银子,恐怕只够最基本的吃喝。这一路半个月,舟车劳顿,若顿顿只是粗茶淡饭,武行的师傅们心中难免有怨气。出门在外,最忌内部分心。”
她把银票又往前推了推。
“妹妹这些年跟着父亲打理些生意,手里有些闲钱。
砚辰哥尽管拿去用,到了驿站,给师傅们多加几个肉菜,备足热水,夜里守夜的人也备些宵夜。
这些小事上莫要吝啬,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待他们好,他们才会真心护咱们周全。”
尚砚辰看着那张银票,面额是五十两,足够这一路都吃上好的了。
他心中感慨,这个堂妹年纪虽小,思虑却如此周全。
他们家这一支都读书习字,但正因如此,花销也大。
笔墨纸砚、书籍束修、人情往来,样样都要银子。
这次进京,祖父把家中积蓄拿出一大半给他做盘缠,但他心里清楚,那些银子要支撑他在京城近一年的花销,必须精打细算。
尚枣这份心意,他记下了。
“妹妹放心,我记着了。”
尚砚辰接过银票,郑重收好。
“定不会亏待了武行的师傅们。”
尚枣这才露出笑容。
“那就劳烦砚辰哥了。”
三公里的路程说远不远,马车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微微暗下来时,前方终于出现了驿站的灯火。
那是一座不大的驿站,青砖灰瓦,门前挂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
驿站的围墙很高,大门紧闭,只有侧门开着,透出里面的光亮。
马车在驿站门前停下。
尚枣戴上惟帽,由春芽搀扶着下了车。
夜风有些凉,她紧了紧披风,抬头打量着这座驿站。
驿卒已经迎了出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官服,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
看见尚砚辰递上的文书和路引,他验看后便吩咐驿卒安排房间、照料马匹。
武行的师傅们将三辆马车赶到后院,卸下马匹,拉到马厩喂食草料。
按照惯例,今夜要留一位师傅在马车旁值守,防止有人打行李的主意。
其余人则随尚枣他们进驿站休息。
尚枣的房间在二楼东侧,推开窗能看到后院的马厩和远处的田野。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春芽伺候她洗漱更衣,又去厨房端来晚饭。
简单的两菜一汤,一碗米饭,虽不丰盛,但热乎可口。
尚枣吃得很少,一整天的颠簸让她没什么胃口。
用过晚饭,她让春芽去休息,自己则在房间里活动身体。
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四肢僵硬得厉害。
她缓缓伸展手臂,活动脖颈,又慢慢做了几个深蹲,直到身体渐渐舒展开来。
窗外夜色沉沉,驿站里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偶尔传来的马嘶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尚枣走到窗边,正要关窗休息,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声,很快,马蹄声密集起来,像夏夜的急雨,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她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官道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约莫二十来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在夜色中疾驰而来。
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沉闷的轰响,惊起了林中的飞鸟。
那队人马在驿站门前勒马停下。
为首的是个黑衣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身姿和利落的下马动作。
驿丞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早已穿戴整齐等在门口,一见那人,连忙上前行礼,姿态恭敬得近乎谄媚。
黑衣男子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走进了驿站。
他身后的人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驿卒,然后分成两队,一队牵着马往后院去,另一队跟着进了驿站。
整个过程迅速、有序,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行动时衣料的摩擦声和皮靴踏地的轻响。
尚枣眯起眼睛。
这种令行禁止的气势,她太熟悉了。
在南昌侯府,她见过南节军的家将,见过军营里的士兵,他们身上就有这种气质。
不是江湖人的散漫,不是寻常护卫的松懈,而是经过严格训练、长期磨合才能形成的默契与纪律。
这是行伍之人。
她轻轻关上了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样一队人马深夜投宿驿站,而且看驿丞的态度,来人身份定然不低。
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何赶夜路,又要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