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时,尚府已经灯火通明。
前院里停着三辆马车。
第一辆是尚枣乘坐的,青幔朱轮,车厢宽大,窗棂上雕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帘子用的是上好的瀛绸,绣着栩栩如生的玉兰花。
车内铺了厚厚的锦褥,角落里固定着一个小巧的书架,放着尚枣常读的几本书。
后面两辆则是行李车,装得满满当当。
一车是衣裳鞋袜、首饰妆奁,另一车则是路途所需的各种物什。
被褥枕头、茶具食盒、药箱书籍,甚至还有一小坛子尚王氏亲手腌制的酱菜,那是尚枣最爱吃的。
春芽仔细清点着,将清单对了又对,生怕遗漏了什么。
众人忙忙碌碌,直至天光大亮。
尚王氏一身绛紫色对襟长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圈却微微泛红。
她强撑着笑容,一遍遍嘱咐春芽。
“路上仔细照顾小姐,茶水要温的,饭菜要热的,夜里别让她踢了被子···”
尚金亮站在一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女儿入京选秀,儿子已是进士,尚家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了。
他今日特意穿了身崭新的宝蓝色绸袍,头戴同色方巾,逢人便说:“小女蒙皇恩浩荡,得此殊荣···”
刘姨娘也来了,站在人群后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神却有些飘忽。
白莲站在她身侧,一身素衣,安静地看着忙碌的下人们。
三叔公拄着拐杖,由孙子尚砚辰搀扶着。
老人家年近七十,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
他看着那三辆马车,又看看站在车旁的尚枣,眼中满是欣慰。
“枣儿此去,定能光耀门楣。”
他声音洪亮,“咱们尚家,要出凤凰了!”
尚枣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月白色披风,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朵小小的玉兰。
她脸上施了薄薄的脂粉,却遮不住眼下的青影,昨夜与母亲说话到后半夜,今晨又早早起身,几乎没怎么睡。
可她站得笔直,脊背挺得像院中那株青竹。
尚砚辰走上前来。
他年方十九,身量已经很高,穿一身青色儒衫,眉眼清秀,气质温润。
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澈中透着聪慧。
“枣儿妹妹。”
他温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尚枣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母亲身上。
尚王氏也正看着她。
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强忍的泪意。
“砚辰哥。”
尚枣轻声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妹妹客气了。”
尚砚辰笑了笑。
“能为妹妹送行,是砚辰的荣幸。况且,此去京城,还能得荔哥指点功课,于我而言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说的是实话。
尚枣的大哥尚荔,三年前考中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虽只是七品编修,但在尚家这样的地方家族看来,已是了不得的成就。
尚砚辰明年要参加春闱,若能得尚荔指点,自是事半功倍。
这也是尚枣的谋划之一。
她深知,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一个女子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光靠美貌和心计是不够的。
她需要权力,需要话语权。而在朝堂上,她需要有自己的人。
家族子弟,自然是最佳选择。
尚家这些年出了尚荔这个进士,族中读书的风气渐浓。
三叔公这一脉尤其重视教育,子孙的名字都取得极有文气,例如尚砚辰。
不像尚枣祖父这一脉,尚金亮、尚蕉,听着便觉俗气。
尚砚辰是这一代中最有希望的一个。
他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十七岁就已经中举。
若能得尚荔倾囊相授,明年春闱大有可为。
尚枣说服大哥时,只说了两句话。
“独木难支,家族兴旺,我们在朝堂上才站得稳。”
尚荔深以为然。
他在翰林院这些年,深深体会到没有根基的艰难。
那些世家子弟互相提携,寒门学子却要付出数倍努力才能得到同样的机会。
若尚家能多出几个进士,彼此扶持,前路自然会顺畅许多。
因此,他对教导族弟一事十分上心,甚至亲自写信给三叔公,承诺会倾尽全力。
三叔公一脉对此感激不尽。
这也是为什么,当尚枣需要人护送进京时,三叔公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最看重的孙子。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尚枣跪在尚王氏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女儿不孝,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此去京城,不知何时能归,望母亲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
尚王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颤抖着手扶起女儿,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尚金亮在一旁说:“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枣儿,到了京城好好表现,别给咱们尚家丢脸!”
尚枣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又扫过父亲、三叔公、尚蕉、刘姨娘,最后目光在白莲身上停留片刻。
白莲微微颔首,眼神平静而坚定,像是在说:放心。
尚枣转身,由春芽扶着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
尚枣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
尚府的大门越来越远,门口的人群渐渐模糊。
但她清楚地看见,母亲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就在马车要拐出街道时,尚枣突然探出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娘——你一定要等着我——”
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带着哭腔,带着不舍,带着承诺。
尚王氏像是被这一声唤醒,猛地往前冲了几步。
她想追上马车,想抱住女儿,想说“我们不去了,我们不去了”!
但尚金亮死死拉住了她。
“王黛娘!”他低喝道,“枣儿是要去做人上人的!你这是做什么?让人看了笑话!”
尚王氏挣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夫人!”
白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转头对尚金亮急道,“老爷,快请大夫!”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而马车里,尚枣坐回座位,泪如雨下。
春芽递过帕子,轻声安慰。
“小姐别难过,等您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就可以接夫人去小住了。”
尚枣摇摇头,没有接帕子。
她任由眼泪流淌,直到马车驶出城门,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窗外是广阔的田野,五月的小麦已经抽穗,绿油油的一片,在晨风中泛起波浪。
远处青山如黛,天空湛蓝如洗。
新的路程开始了。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尚砚辰骑马来到车窗旁,温声问:“枣儿妹妹,可还适应?若觉得颠簸,咱们可以走慢些。”
尚枣掀开车帘,露出一个微笑。
“砚辰哥放心,我没事。”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笑容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尚砚辰看着她,心中暗叹。
这个堂妹,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
“从湖州到京城,大概要半个月。”
他说,“这一路我都安排好了,每隔五十里就有驿站可以歇脚。武行的师傅们经验丰富,走惯了这条道,定能护我们周全。”
“有劳砚辰哥费心。”
尚枣顿了顿,又道,“到了京城,大哥定然会倾囊相授,但你自己也要用功。咱们尚家,将来要靠你们撑起来。”
她说得认真,尚砚辰听得也认真。
“妹妹放心。”他郑重道,“砚辰定不负所望。”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滚滚,碾过尘土,驶向那个充满未知的京城。
尚枣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母亲含泪的眼睛,父亲得意的笑容,刘姨娘怨毒的眼神,白莲平静的面容···还有尚荔,她那个在翰林院埋头写字的大哥。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
但她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便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