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一声,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尚枣抬眼望去,透过花厅敞开的门,看见父亲尚金亮正沿着回廊走来。
他身穿藏青色团花绸袍,头戴同色方巾,年过四十的面容保养得宜,眼角虽有细纹,却不显老态,反而添了几分儒雅气度。
此刻他嘴角含笑,显然心情颇佳。
而挽着他手臂的,正是刘姨娘。
刘姨娘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绣缠枝牡丹的褙子,领口镶着一圈细密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已年过三十,却依然身段窈窕,瓜子脸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柳眉杏眼,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
行走间,她微微侧首看向尚金亮,眼波流转,满目含情,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惹得尚金亮低头轻笑。
这幅郎情妾意的画面,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恩爱”。
然而就在跨过门槛的刹那,刘姨娘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
她迅速松开手,退后一步,垂首敛目,站到了尚金亮身后。
那双刚才还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受惊的蝶。
她的肩膀轻轻瑟缩,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柔弱无助的气息。
仿佛花厅里坐着的尚王氏是什么洪水猛兽。
尚枣慢慢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套把戏,刘姨娘演了不知多少回了。
她就是要让父亲看见母亲“善妒”“苛刻”的一面,而衬托出自己的“温柔”“忍让”。
母亲年轻时性子急,好几次都被激得当场发怒,反倒坐实了“不容人”的名声。
想起往事,尚枣指尖微微收紧。
脑海里属于尚枣的旧时记忆开始不停的翻涌。
那年刘姨娘刚生下庶子尚蕉不久,借着“身子虚弱需要补养”的由头,日日让厨房炖燕窝参汤。
有一回母亲看不过去,说了句“姨娘份例里的补品已经够多了”,刘姨娘当场就红了眼眶,抱着尚蕉跪在父亲面前哭诉自己“出身低微”“不配享用好东西”。
父亲当即斥责母亲“心胸狭窄”“苛待妾室”,气得母亲三天没下床。
那时的尚枣还是真正的五岁孩童,只能握着母亲的手陪她掉眼泪。
在这深宅大院里,柔弱可以是武器,眼泪亦可以是刀剑。
后来刘姨娘变本加厉。
家宴上“不小心”打翻汤碗污了尚王氏的新衣,花园里“无意间”提起尚王氏年轻时的一桩旧事惹她伤心,甚至在尚金亮面前,总是一副欲言又止、受了委屈却不敢说的模样。
每一次,尚王氏都会被激怒。她性子直,藏不住情绪,一怒之下难免失态。
而刘姨娘便趁机展现自己的“温柔懂事”,衬得尚王氏越发像个“善妒的泼妇”。
直到尚枣开始反击。
她记得第一次让刘姨娘跪在门外看他们用饭,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
刘姨娘故技重施,在尚金亮面前暗示尚王氏克扣她的炭火。
尚枣放下筷子,淡淡地说:“既然姨娘觉得冷,那就去门外跪着吧。那儿风大,姨娘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的‘冷’。”
尚金亮拍案而起。
“尚枣!你反了!”
“父亲。”
尚枣抬起头,眼神平静。
她一字一句背出律法条文,连哪年哪月修订、哪朝哪位大儒注解都说得清清楚楚。
尚金亮愣住了。他一个地主,哪里懂这些律法细节?
“父亲若不信,明日可去县衙找王师爷查证。”
尚枣语气笃定,“或者,女儿现在就去请族老来评理。听说三叔公上月刚从府城回来,他最通律法。”
提到三叔公,尚金亮脸色变了。
那位族老是尚家最有学问的人,也是最爱较真的人。
若真让他来,这事就闹大了。
刘姨娘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冻得嘴唇发紫。
从那以后,她收敛了许多。
但狗改不了吃屎。
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耍花样。
尚枣不再废话,直接让两个粗使婆子押着刘姨娘去了县衙。
县衙的差役认得尚家的银子,又确实有律法依据,当真打了刘姨娘十个板子。
刘姨娘是被抬回来的,趴在床上半个月下不了地。
至于尚蕉,那个被刘姨娘宠坏了的庶子,曾试图为母报仇。
他在尚枣必经的路上泼了油,想让她摔跤出丑。
尚枣早有防备,不仅没摔着,反而让人按住尚蕉,当场扒了裤子打了二十板子。
尚蕉哭爹喊娘,刘姨娘赶来求情,尚枣只问了一句。
“姨娘是要替他挨剩下的吗?”
刘姨娘闭嘴了。
后来尚蕉还不死心,在尚枣的书房放死老鼠,在她的茶里撒泥沙。
每次被抓到,都是一顿狠打,越打越狠。
打到第五次,尚蕉看见尚枣就腿软,远远地就绕道走。
尚金亮不是没想过整治这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女儿。
但他最在乎两样东西:面子和银子。
尚枣摸准了他的脉。
每次他想摆父亲的威风,尚枣就笑着说:“父亲要罚女儿,女儿认罚。
不过女儿这些日子正好读了《孝经》,有些疑惑想请教三叔公。三叔公上月还说,要来看望父亲呢。”
三叔公一来,就是长篇大论的教导。
从《朱子家训》讲到《颜氏家训》,从晨昏定省讲到孝悌忠信。
尚金亮听得头昏脑胀,偏偏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被罚抄书、跪祠堂。
尚枣舍得花钱,三叔公每次来,她都奉上厚礼,上好的茶叶、名贵的笔墨、甚至直接包银子。
老人家拿人手软,自然“悉心教导”。
最长的一次,三叔公在尚家住了整整十二天。
每天早晚给尚金亮“讲学”,讲得尚金亮看见他就想躲。
最后尚金亮实在受不了,主动找尚枣求和。
尚枣顺势给了他个甜头。
那时县城里新开了家绸缎庄,生意红火。
尚枣让尚金亮投钱入股,一年下来,分红竟有五百两银子,相当于尚家田庄两年的收成。
尚金亮尝到甜头,对尚枣的态度大为改观。
后来有人上门提亲,他都以“女儿还小”为由推了。
他哪里知道,尚枣等的就是年满十五,有资格参加选秀的这一天。
“妾身见过老爷。”
母亲请安声将尚枣的思绪拉回。
她随着母亲起身,屈膝行礼。
“女儿见过父亲。”
抬眼时,正看见尚金亮的目光越过她们,直直落在了白莲身上。
尚金亮整个人愣住了。
烛火摇曳,白莲安静地立在尚王氏身侧,一身浅碧色衣裙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
她微微垂首,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侧脸的弧线优美得如同名家笔下的工笔画。
察觉到目光,她抬起眼帘,那双含情目在灯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欲语还休。
尚金亮的声音有些发干,喉结滚动了一下。
站在他身后的刘姨娘,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却也让她更加愤怒。
她看着白莲那张脸,年轻、娇嫩、美得让人心惊。
看着尚金亮失神的模样,那是她许多年曾见过的、男人初见美人的惊艳。
十八年了。她花了十八年时间,从一个通房丫鬟爬到姨娘的位置,熬走了尚王氏的青春,熬到自己成了尚金亮最宠爱的人。
她以为,只要再熬几年,等尚蕉成家立业,她就能母凭子贵,在这尚家后宅说一不二。
可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狐媚子!
尚王氏将刘姨娘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然端庄温婉。
她起身,缓步走到尚金亮面前,声音柔和。
“她叫白莲,是妾身为老爷新纳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