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枣带着春芽,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缓步穿过庭院。
五月的风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拂过回廊,檐角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她的厢房坐落在东院最僻静处,门前两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一层薄雪。
推开门,熟悉的檀香味道扑面而来。
尚枣径直走向窗边的紫檀木椅坐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让白莲来见我。”
“是。”
春芽应声退下,裙摆扫过门槛时发出窸窣的声响。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尚枣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指尖摩挲着青瓷杯身上的缠枝莲纹。
这是母亲去年特意为她烧制的一套茶具,说是莲花清净,最配她这般年纪的姑娘。
她抿了一口,茶汤微苦,回味却甘。
约莫一炷香后,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月白素衣的女子悄步而入。
她约莫十九岁年纪,身形纤薄如柳,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的面容清丽得像是雨后初绽的梨花,虽脂粉未施,却自有一段风韵。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中似含着一汪秋水,看人时自带三分情意、七分楚楚,却又在那楚楚之下,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坚韧。
“小姐。”
白莲屈膝行礼,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受过严苛的教导。
尚枣静静打量着她。
这是叶微冉叶姐姐几天前送来的信中提到的人选。
白莲十六岁时被贪财的叔父卖入瀛洲最负盛名的青楼“醉春阁”,因姿容出众、琴棋书画皆通,很快成了阁中的清倌人。
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位南下巡查的京官看中,带回了京城,原以为是脱离苦海,却不料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那官员的正室夫人善妒,手段狠辣。
白莲入府不到三月便被诊出有孕,主母表面欣喜,背地里却在她的安胎药中做了手脚。
孩子没了,她也从此再不能生育。
那官员起初还怜惜她几分,时日一长,见她失了颜色又无法延续香火,便渐渐冷落了。
主母见其没了依仗,于是每日作贱她,例如一大清早在取晨露,在雪地里擦主母的庭院,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叶微冉查到这名官员涉嫌瀛洲盐税贪污,辗转找到白莲。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凭着在府中两年暗中搜集的证据,帮叶微冉拿到了关键账册。
三个月后,官员下狱,家产抄没。
叶微冉动用关系,将白莲从发卖的名册中抹去,为她改了新名白莲,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意。
“坐吧。”
尚枣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白莲依言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挺直却不过分僵硬,垂眸等待的姿态恭敬而不卑微。
尚枣将茶杯放回桌上,瓷器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晚上我会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白莲睫毛微颤,没有接话。
“该知道的,叶姐姐想必都已经告诉你了。”
尚枣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只提醒你一点,你的任务是帮着夫人压制刘姨娘,护着夫人的周全。
不该有的心思,一丝都不要动。”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蜡烛芯子爆开的噼啪声。
白莲缓缓抬眸。
那双含情目此刻清澈如镜。
“小姐放心。”
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
“白莲这条命是叶小姐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清楚。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我这身子,早已经断了那些痴心妄想。
今后能有个安身之处,每日三餐温饱,四季衣衫周全,帮着夫人分忧解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再多的,白莲不敢求,也不会求。”
尚枣注视着她。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风,海棠枝条敲打着窗棂,沙沙作响。
她想起五年前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尚王氏整夜整夜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掉眼泪。
想起她学舞摔得满身淤青,母亲一边上药一边心疼得手发抖。
想起刘姨娘故意在宴会上让母亲难堪,母亲气得脸色发白却还要维持主母风度的模样···
五年了,那个对她温柔似水的女人,用无尽的耐心和爱意,填补了她前世作为夏晚时内心那个永远空落落的角落。
如今她即将随叶微冉离开尚家,能做的,就是在走之前为母亲筑起一道防线。
“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尚枣的声音软了下来。
“只要你尽心护我母亲平安,尚家祠堂里,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白莲的身子明显一震。
在大宴朝,妾室是没有资格入祠堂的。
她们的名字不会被写入族谱,死后牌位不能不能入祠堂,不能与正室同列,祭祀时也无人跪拜。
但凡能破例入祠堂的妾室,无不是为家族立下过大功,或抚育嫡子成才,或危难时保全家族,或以性命护主。
这承诺,重如千斤。
白莲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起身想要跪下,却被尚枣伸手扶住。
触手的胳膊纤细得惊人,尚枣能感觉到薄薄衣衫下骨节的形状。
这个女子经历过太多苦难,却还能保持眼中的清明,实属不易。
“刘姨娘不是省油的灯。”
尚枣压低了声音。
“她最擅长的便是以柔克刚,表面温顺体贴,背地里手段阴狠。
这些,你应该明白。”
白莲点头,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白莲明白。”
“去吧。换身得体的衣裳,酉时三刻,随我一起去花厅。”
白莲再次行礼,悄步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又只剩下尚枣一人。
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扇。
庭院里草木葳蕤,暮春的生机在这小小的天地里肆意奔涌。
蔷薇爬满了西墙,深深浅浅的粉红在渐暗的天光里依然明艳。
墙角那丛芭蕉新抽的叶子嫩得能掐出水来,在五月的风中舒展开宽大的叶面。
争相生长,拼命绽放,就像这后宅里的女人们,为了有限的阳光和雨露,将根系深深扎进土壤,彼此缠绕、争夺、绞杀。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尚枣换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对珍珠簪子。
花厅里已经点起了灯,尚王氏坐在主位右侧的紫檀木椅上,身穿绛紫色绣金牡丹的对襟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红宝石头面。
烛光下,她眼角细细的纹路显得格外清晰。
见尚枣带着白莲进来,尚王氏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她身后的女子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衡量,有身为正室夫人对即将入府的妾室本能的警惕,但最终,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白莲缓步上前。
她换了一身浅碧色绣银线竹叶纹的衣裙,料子是普通的瀛绸,款式也简单,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烛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轮廓,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动人。
她在尚王氏面前三尺处停下,盈盈下拜,动作流畅自然,既不过分谦卑,也不失恭敬。
“白莲见过夫人。”
声音柔婉,如珠落玉盘。
“起。”
尚王氏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问:“读过书吗?”
“读过一些。《女诫》《列女传》都曾学过,也略识得几个字。”
白莲垂眸答道。
“可会持家?”
白莲摇摇头。
尚王氏不再说什么,她转头看向尚枣,眼神复杂。
这个女儿自从五年前那场大病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思深沉得连她这个做母亲的有时都看不透。
但有一点她清楚,枣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保护她。
尚王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白莲的事,由我来说。”
尚枣心头一热。
母亲未说出口的话,她怎会不懂?
女儿为父亲纳妾,传出去便是心思不正,但正室主动为丈夫纳妾,便是贤良淑德、顾全大局。
母亲这是在保护她的名声。
“谢谢母亲。”
尚枣走到尚王氏身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靠了靠她的肩膀。
尚王氏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指尖有些颤抖。
她看向垂首而立的白莲,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
“既然枣儿安排了你,以后你便好好待在府里。
该有的份例都不会少你的,衣裳、首饰、月钱,都会按良妾的规格来。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该守的规矩,希望你也能守好。
安分守己,尽心侍奉,才是你的本分。
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与外人有不当往来,尚家也容不得你。”
白莲深深一礼。
“白莲谨记夫人教诲,定当恪守本分,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