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静了一瞬。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尚金亮眼睛亮了,刘姨娘的脸白了。
“妾身如今年岁已大,管家理事常感力不从心,所以想找位妹妹帮扶一下。”
尚王氏继续说道,语气真诚。
“白莲是我上月去慈恩寺上香时,在山脚下遇到的可怜人。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正要被恶霸强抢去做妾。
妾身见她可怜,便救了下来。
这些日子相处,发现她知书达理,性情柔顺,女红厨艺也都拿得出手。
想着老爷身边也该有个贴心人照料起居,便自作主张,为老爷收作贵妾。”
她侧身,对白莲柔声道:“白莲,快来见过老爷。”
白莲款款上前。
她的步伐很特别,不是大家闺秀那种规行矩步,也不是风尘女子那种摇曳生姿,而是一种极其自然的、如行云流水般的轻盈。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像池塘中被微风拂过的莲叶。
每走一步,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那韵味里有少女的清新,又有经历过世事的通透,矛盾却又和谐。
她在尚金亮面前三尺处停下,盈盈下拜,身段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白莲见过老爷,愿老爷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声音清越婉转,如山涧清泉击石。
尚金亮下意识伸手去扶:“快起来,快起来!”
他的手触到白莲的手臂,隔着薄薄的春衫,能感觉到肌肤的温热和细腻。
白莲顺势起身,抬起脸,对着尚金亮展颜一笑。
那一笑,眼波流转,唇角微扬,颊边现出浅浅的梨涡。
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像是落进了满天星辰。
尚金亮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连声道,眼睛却还黏在白莲身上。
“如此安排,甚好,甚好。
“老爷!”
刘姨娘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尖锐得刺耳。
“夫人既然忙不过来,贱妾可以代劳的!
妾身伺候老爷这么多年,对府中事务也熟悉,何须再找新人,平白让夫人费心···”
“刘姨娘。”
尚枣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你进花厅至今,可曾向母亲行礼?”
刘姨娘一僵。
按照规矩,妾室见到正室,必须先行礼问安,得主母允许后才能入座或说话。
刚才她故意躲在尚金亮身后,就是想蒙混过去。
她慌忙想要补礼。
“晚了。”
尚枣淡淡道,“见到主母不行礼,是为一罪;未经主母同意,公然插话,是为二罪;当着老爷和主母的面,妄议内宅人事安排,试图揽权,是为三罪。三罪并罚,来人,给刘姨娘掌嘴。”
话音刚落,两个早就候在门外的粗使婆子便走了进来。
她们都是尚枣精心挑选的,膀大腰圆,手劲十足。
“你们敢!”
刘姨娘尖叫道,往尚金亮身后躲。
尚金亮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白莲忽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很轻的一下,几乎察觉不到。
但尚金亮感觉到了,他转过头,看见白莲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
那眼神像是受惊的小鹿,纯良又无辜。
就这么一耽搁,两个婆子已经抓住了刘姨娘。
“啪!”
第一下,清脆响亮。
刘姨娘的脸偏到一边,发髻散乱,金步摇掉在地上。
“啪!啪!啪!”
又是三下,一下比一下重。
刘姨娘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尚枣,眼中满是怨毒。
“老爷!你看看贱妾啊!”
她哭喊起来,声音凄厉。“二小姐这是要打死贱妾啊!贱妾伺候您十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眼睁睁看着···”
尚金亮皱起眉头。
他看了看刘姨娘红肿的脸,又看了看身旁楚楚动人的白莲,心中那点怜惜迅速消散了。
人就是这样,有了更好的,旧的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二小姐说的不对么?”
尚金亮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看这些年真是把你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是该长长教训。
掌嘴完了,就在这儿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老爷!”
刘姨娘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她看着尚金亮,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八年的男人,突然觉得陌生极了。
尚王氏讽刺地看了刘姨娘一眼,转身对着尚金亮,声音温柔。
“老爷,该用夜食了。厨房炖了您最爱喝的乳鸽汤,冷了可就腥了。”
“对对对,吃饭吃饭。”
尚金亮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转身往饭厅走。
尚王氏紧随其后。
白莲落在最后。
经过刘姨娘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微微侧首,对着刘姨娘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很淡,几乎看不出来。
但刘姨娘看见了,那笑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怜悯的意味。
仿佛在说:你看,男人的恩宠,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然后白莲转身,莲步轻移,跟上了尚王氏的脚步。
尚枣走到刘姨娘面前。
她比刘姨娘高半个头,此刻垂眸看着这个跪坐在地、发髻散乱的女人,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别以为我走了,这尚府就是你的天下。”
尚枣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
“母亲是正室,只要她在一天,你就永远是妾。
想当家做主,还是等蕉弟弟将来开府另居,接你出去享福吧。”
她说完,转头看向一直缩在角落的尚蕉,微微一笑。
“是吧,蕉弟弟?”
尚蕉浑身一激灵,连忙低下头。
“姐姐说的是!等弟弟将来有了自己的宅子,一定把姨娘接过去奉养。”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说慢了会挨打。
刘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胸口剧烈起伏。
她花了多少心血培养这个儿子,指望他将来出人头地,为自己争一口气。
可现在,他竟然在尚枣面前如此懦弱!
尚蕉别过脸,不敢看母亲的眼神。
他心里其实很郁闷:
既然知道惹不起二姐,姨娘干嘛非要一次次撞上去?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
大哥尚荔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
二姐虽然要参加选秀,但以她的本事,就算入不了宫,也能嫁个好人家。
有这两座靠山,他只要乖乖的,将来分家时少不了他的好处。
何必非要争那一口气?
尚枣嘴角扬起,“咱们进去吃饭吧。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谢谢二姐!”尚蕉眼睛一亮,连忙跟上去。
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刘姨娘说:“姨娘你赶紧跪,跪完一个时辰就能回去吃饭了。我让厨房给你留饭。”
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尚枣进了饭厅。
花厅里只剩下刘姨娘一个人。
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脸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比脸上更痛。
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像一团随时会消散的鬼魅。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眼泪终于掉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地砖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饭厅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隐约还有尚金亮的笑声,以及白莲轻柔的应答。
那些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刘姨娘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染红了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