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十九年,二月底的湖州已有春意。
尚府后院的几株垂柳抽了新芽,嫩黄带绿的细条在微风中轻摆,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在青石小径上洒下斑驳光影。
尚枣披着一件杏色夹棉披风,带着贴身丫鬟春芽穿过庭院。
“小姐,夫人这会子该是歇过午觉了。”
春芽轻声提醒。
尚枣颔首,目光落在母亲居住的东院。
院门口那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下深褐色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天空。
她记得初来那年的冬天,这株梅开得极盛,母亲尚王氏站在花下,为她系上一件亲手缝制的斗篷。
那时她刚“病愈”,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母亲尚存疏离。
可五年时光里,那点点滴滴的关怀,早已如春雨渗入心田,让她真心将尚王氏当作了母亲。
“走吧。”
尚枣轻声道,抬步迈过门槛。
尚王氏正坐在临窗的榻上做针线,见女儿进来,眉眼间顿时漾开笑意。
“枣儿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娘。”
尚枣解下披风递给春芽,走到母亲身边。
“再有两天我就要离开了,想多和娘坐坐。”
这话说得平常,尚王氏手中的针线却是一顿。
她放下绣绷,拍拍身边的位置。
“快过来,坐娘身边来。”
尚枣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母亲脸上。
尚王氏已经年过四十,因保养得宜,面容仍算姣好,只是眼角细纹已难遮掩,眼底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郁色。
这郁色,尚枣知道,大多源自父亲尚金亮对刘姨娘的偏宠。
“枣儿,这个你收着。”
尚王氏从榻几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盒子,推至女儿面前。
盒子约莫一尺见方,做工精巧,边角处因常年抚摸已泛出温润光泽。
“娘,这是?”
尚王氏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银票。
她伸手轻抚过最上面那张,声音轻柔却坚定。
“枣儿,这是给你的陪嫁。”
尚枣惊讶抬眸。
“女子嫁人怎么能没有陪嫁呢!”
尚王氏握住女儿的手。
“你这次入宫选秀,娘不知道你会不会当选,但总得以防万一。
这盒子里是两万两银票,你爹给你拿了五千两,你舅舅派人送了五千两,剩下的一万两是娘出的。”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
“娘的嫁妆一分两份,一份给你哥,一份给你。
给你的这份,娘都让人换成了银票。
你出门在外,最是少不了银子,特别是在宫里。”
尚王氏的声音哽了一下,才继续道:“那地方不比家里,黑着呢!处处都要打点,处处都要小心。
娘想着你有了这些银子,是不是能好过一些。
枣啊,娘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尚枣眼眶发酸。
她穿越前在现代社会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可来到这个世界后,尚王氏这份毫无保留的母爱,总能在不经意间击中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娘,其实这几年,我攒了不少银子了。”尚枣轻声道。
“娘知道,娘知道。”
尚王氏连声说,眼泪终于滚落。
“你的银子你留着花,宫里那个地方,除了银票其他的都带不进去。
你把银子都带上,娘放心。”
尚枣掏出帕子,轻轻为母亲拭泪。
帕子是尚王氏去年生辰时亲手绣的,角上一枚枣红色的小枣,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谢谢娘。”这声感谢发自肺腑。
屋内一时静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阳光斜斜照入,将母女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砖地面上。
尚枣握着母亲的手,那双手不再光滑,指节处有常年做针线留下的薄茧。
她犹豫片刻,终是开了口。
“娘,女儿今日过来,除了看您,还有一事想问。”
“你说。”
“娘,你还喜欢父亲么?”
尚枣直视母亲的眼睛。
“或者说,你的心里还在意父亲么?”
尚王氏身体一僵,手中的帕子无意识绞紧。
她避开女儿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株老梅,良久才低声道:“都这个年纪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这话说得平淡,尚枣却听出了其中的苍凉。
她握紧母亲的手。
“娘,我是担心你。
有我在,刘姨娘还能收敛一些,一旦我离开了,哥哥也不在,父亲在对待刘姨娘的态度上甚是糊涂。
我怕时间短了还行,时间长了,你会受苦。”
这话不是危言耸听。
这五年,亲眼见过多少次刘姨娘耍手段争宠,而父亲尚金亮总因刘姨娘生了庶子尚蕉,对她多有偏袒。
尚苹只比尚枣小半岁,刘姨娘没少动心思想让自己的女儿压过嫡女。
尚王氏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要随风散去。
“枣儿,娘活到这个岁数了,就是为了你哥哥和你活着。什么情啊,爱啊,娘早就放开了。”
她转回头,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枣儿,你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吧。”
尚枣深吸一口气。
“娘,既然你如此说,那女儿就直说了。女儿想给父亲纳妾。”
“纳妾?”尚王氏惊讶出声。
“是。”
尚枣点头。
“人选我已经找好了,叫白莲。她从京城来的,今年才十九岁,受了不少苦,是我把她救出来的。
她顿了顿,观察母亲神色,见尚王氏并无怒意,才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生了,她的卖身契就在我的手里。”
尚枣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递到母亲面前。
那是白莲的卖身契,右下角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
“父亲这些年总是向着刘姨娘,刘姨娘小心思太多,随着四弟弟逐渐长大,没有人压制她,恐怕她会更加放肆。”
尚枣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白莲是我用来分她的宠。父亲这个人,有时有些糊涂,有些心软,刘姨娘就是利用此总是气你。
如果有一个比她年轻,比她还善于此道的姨娘出现了呢?”
尚王氏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卖身契。
“娘,你是大妇,如果你爱父亲,女儿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尚枣的声音软了下来。
“但是既然你不在乎父亲了,女儿就无所谓了。
有白莲帮你,女儿也能放心些。
至少,刘姨娘不能再专宠,有些事也会有所顾忌。”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尚枣看见母亲的目光落在卖身契上,久久不动。
窗外有风吹过,柳条轻拂窗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尚枣知道母亲在挣扎。
再怎么说,主动给丈夫纳妾,对任何一个正妻而言都是难堪的选择。
可这深宅大院里的生存法则,有时就是这么残酷。要么争,要么忍,而忍的代价往往是尊严与安宁的丧失。
终于,尚王氏抬起头,眼中已无波澜。
她将卖身契仔细折好,递还给女儿。
“这契你收着,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尚枣接过,心中一紧。
却听尚王氏继续道:“晚上就将她带过来吧。既然是你的安排,娘信你。”
尚王氏却拍了拍女儿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淡笑。
“娘知道你是为我好。
这些年,若不是你暗中周旋,刘姨娘怕是早就翻了天去。
你这一走,娘确实需要个帮手。”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
“其实娘何尝不知,你父亲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
只是从前还存着念想,总觉得夫妻一场,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如今看来,倒是娘太天真了。”
“娘,您别这么说。”
尚枣握紧母亲的手。
尚王氏摇头。
“不,娘是说真的。
这世道,女人若是把心都系在男人身上,那才是真的完了。
娘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看着你和你哥哥都好,就足够了。”
她反握住女儿的手,力道有些大。
“倒是你,枣儿,宫里不比家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此去,一定要万事小心。银子该花就花,别省着。
若真有什么事,一定要捎信回来,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想办法帮你。”
尚枣眼眶发热,重重点头。
“娘,你放心,女儿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顿了顿,郑重承诺。
“而且早晚有一天,我会把您接到京城去。
到时候,咱们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不必在这宅院里勾心斗角。”
尚王氏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好,娘等着。”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话,大多是尚王氏叮嘱女儿入宫后的注意事项。
尚枣安静听着,将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
日头渐西,窗外的光线由明亮转为金黄。
尚枣起身告辞,尚王氏执意送她到院门口。
“就送到这儿吧,娘。”
尚枣在院门外停步,为母亲拢了拢披肩。
“外头风凉,您快回去。”
尚王氏点头,却站着不动。
她的目光在女儿脸上流连,像是要将这张面容深深印刻在心里。
“枣儿,”她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记得娘永远是你的娘。”
尚枣鼻子一酸,重重点头。
“女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