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常……慷慨的提议,弗罗斯特先生。”
塔列朗并没有显得有多心动,他慢条斯理地说,“金钱,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润滑剂。比女人的体液还要润滑。但是,您也知道,我,塔列朗,从不为一艘注定会沉没的船,担任哪怕是最尊贵的乘客。”
他凝视着莱昂:“既然弗罗斯特先生你很直接,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所以,在我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份‘投资’之前,您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您究竟想把法兰西这艘破船,开向何方?您是为国王掌舵,还是为奥尔良公爵的野心,亦或是为那些在俱乐部里高喊‘自由’的第三等级?”
莱昂笑了。
“主教大人,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听听您的判断。在您看来,法兰西是一艘什么样的船?”
塔列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一艘华丽、古老,但船底爬满了蛀虫,甲板上挤满了愚蠢又自大的乘客的破船。它随时可能撞上冰山,或者被一场小小的风暴就撕成碎片。”
“精确。”
莱昂赞同道,“那么船上的‘掌舵人’呢?”
“我们的国王陛下是个好锁匠,而不是船长。旧贵族们,则是一群只想着如何把船上的木板拆下来,为自己打造更华丽棺材的蠢货。至于那些高喊口号的改革者……”
塔列朗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们想直接在暴风雨里,把船拆了,然后用想象力,重新造一艘飞艇出来。”
莱昂的眼中,爆发出真正的光彩。
他知道,他们的共识,达成了。
“那么我的答案,主教大人,就在您的这番话里。”
“我既不打算为这艘破船修修补补,也不打算将它彻底凿沉。我的计划是——更换所有的船员,堵上所有的窟窿,然后驾驶着它,去撞沉所有挡在航在线的其他船只。”
塔列朗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的理想,不是自由,也不是平等。”
莱昂清淅地阐述着自己的政治纲领,这番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只有眼前这个“魔鬼”才能听懂。
“我的理想,是秩序、效率和强大。我希望创建一个像钟表一样精准运转的国家机器,税收能从最偏远的村庄,顺畅地流淌到国库;政令能从凡尔赛宫,毫无阻碍地抵达每一个角落。我要的,是一个能用钢铁和黄金,而不是空洞的哲学,来与欧洲对话的法兰西。”
“至于由谁来统治这个国家,是国王、是议会、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
莱昂的目光,灼热而坦诚,“我只在乎,谁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最有效率,最强大。权力,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工具,也是这个目标最终的体现。”
咖啡馆里的嘈杂声,仿佛在这一刻,从塔列朗的耳中彻底消失了。
塔列朗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只是看着莱昂,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疯子!
这是一个比所有革命者加起来都更可怕的疯子!
革命者们想打碎的是王冠,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想打碎的是所有低效的、阻碍“强大”的一切!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主义,他只信奉“力量”本身。
但……
这恰恰是塔列朗内心深处,唯一认同的真理。
他一生都在追随胜利者,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让他看到了“胜利”最纯粹的形态。
许久,塔列朗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那标志性的、慵懒而嘲讽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但这一次,笑容里带着一丝真正的、属于“同类”的认可与兴奋。
“弗罗斯特先生,”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同样可爱的疯子。您这盘‘牌局’的玩法,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那么,您的意思是?”
莱昂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
塔列朗端起水杯,向莱昂遥遥一敬,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宫廷晚宴上,“我总不能,让一位如此慷慨的‘赌客’,独自一人坐在牌桌上,不是吗?”
莱昂的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盘的微笑。
他举起旁边的咖啡,也跟着遥敬了一下。
“那就这样?”
塔列朗放下水杯,站起身,“弗罗斯特先生您现在可是国王陛下和财政大臣跟前的红人,时间宝贵,我这个老赌徒,就不眈误您的时间了。我回去等我们亲爱的瑞士银行家们的好消息……”
莱昂点点头,目送他起身。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
起身,把手杖戳到地上的塔列朗忽然回头。
“您放弃对东印度公司的调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如果是我,当然,您可以说马后炮,但是,我绝对不会参与这么一场必输的牌局。当然,有时候,从一场必输的牌局中提前退场,也是一种强大的能力,同时,也是为了在另一张更大的牌桌上,保留全部的筹码。总之,您……确实很有天赋。”
说完,他转身,拖着他那条微跛的腿,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咖啡馆的门口。
看着塔列朗离开的背影,莱昂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天赋?
其他的事情,确实是如同塔列朗看到的一样,自己可以掌控全局。
但是这一场在塔列朗认为必输的牌局上,自己,其实没有他说的有那么大的定力。
要不是国王陛下下令,要不是死到临头,谁又能那么轻易地,从自己亲手掀起的风暴中抽身?
他站起身,将一枚银币放在桌上,离开了咖啡馆。
……
回到凡尔赛宫的办公室里,莱昂把菲利普·内克尔叫了过来。
这位因出身平民银行家家庭,被传统贵族官员所轻视的职员,非常熟悉银行业务,包括处理殖民地贸易及国家债务。的银行家雅克·内克。
由他来处理塔列朗的债务,再合适不过了。
“先生。”
“内克尔,我需要你立刻办一件事。”
说着,莱昂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银行账号和一串密钥,“你立刻亲自,连夜赶往阿姆斯特丹。找到那里的银行家,用这个账户里的资金,秘密收购一份名单上的所有债务。”
“这是那份名单。”
他将另一份写着塔列朗债权人信息的名单,也递了过去。
“记住,收购的主体,必须是我们在当地注册的那个空壳贸易公司。这件事,除了你我,以及执行的信使,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遵命,先生。保证万无一失。”
“还有一件事,更需要技巧。”
莱昂又说道,“去查一下,圣日耳曼区,是哪个高利贷商人在打塔列朗主教那座小庄园的主意。”
“查到之后,”
莱昂顿了顿,“你亲自去‘拜访’他。你只需要告诉他,财政大臣布里安阁下,最近对一些可能危害国家重要神职人员财产安全的高风险借贷行为,表示了高度关切。”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去喝杯茶,聊聊天,我相信,他会明白,那份初步的抵押协议,应该自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