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的选择让得门口站立的费奈尔院长皱了皱眉头。
那名贵族学生的回答,显然是符合学院教授的方向。
而那名平民学员的回答,一看就非常粗鄙,还不严谨,更重要的是,一点没有经济和理学的稳重。
之前回答问题的那个贵族学生,看到自己和那名平民学生都一起被点名
上台的时候,脸上显然有些不服气。
莱昂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直接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我得到三份关于某行省总督的财务文档。第一份,是他提交给凡尔赛的官方税务报告,显示他以极高的效率,完成了今年的税收指标,并略有盈馀。第二份,是一份匿名送来的、他私人银行账户的流水,显示在税款上缴期前后,有几笔与税款总额完全对不上的、零散的大额资金存入。第三份,是来自那个行省商会的数封匿名信,抱怨总督巧立名目,征收各种过桥费”,管理费”。”
“现在,仅凭这三份互相矛盾,且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的文档,你的初步判断是什么?以及,如果要你展开调查,你的第一个行动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教室内一片寂静。
很快,一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学生回答:“阁下,我的判断是,在获得确凿证据前,不能做出任何判断。官方报告是可信的,而匿名信和来路不明的银行流水,完全可能是出于政治陷害。因此,我的第一个行动,是派出一位信得过的审计官,前往该省,要求总督公开他的详细帐目,并与官方报告进行逐一核对。我们必须在尊重一位国王任命的官员的前提下,展开合乎程序的内部调查。”
这个答案再次显得无可挑剔,它捍卫了程序正义,保护了官员阶层应有的尊严。
莱昂依旧是笑着点头,然后再问其他人有没有想法。
这个时候,一个有着一头蓬乱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阁下,我的判断是,那位总督百分之百在撒谎。”
他的语气异常肯定,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原因很简单,这三份文档虽然互相矛盾,但它们指向了同一个行为模式”。一个诚实的官员,他的官方报告和私人财富之间,不应该出现如此诡异的耦合”。那些商会的抱怨,完美地解释了那些对不上的零散资金”的来源那就是被他贪墨的、帐目之外的非法税收。”
“因此,我的第一个行动,绝不会是去查他的官方帐目,那上面一定早已被做得天衣无缝。我的第一个行动,是立刻派人去那个行省,查阅并复制过去一年里,那个省主要城市的城门通行记录”!”
他解释道:“每一批货物进出城市,都会有记录。我们可以通过通行记录,估算出该省的真实商业流量。然后,用这个流量去乘以官方税率,就能得出一个理论税收值”。如果总督上报的数字,远低于这个理论值,那就证明,有大量的商业活动,被他用非法杂费”的方式,变成了自己的私人收入。城门记录,是独立于财政系统的、无法被他轻易篡改的、最真实的物理证据!”
话音刚落,满室皆惊。
这种洞察力和怀疑精神,已经超过了一般学生的认知和范畴。
显然是和这名学生的经历,甚至是身份背景,从小的重陶有很大的关系。
莱昂继续点点头。
不愧是索邦学院,还是有不少真实厉害的学生啊。
他继续让刚才那两个回答问题的学生上台,然后开始提出第三个问题。
“一个省份因干旱导致粮食歉收,粮价飞涨,平民濒临饥饿暴动的边缘。邻省的粮商们则囤积居奇,等待价格进一步上涨。作为国王的代表,平息事态的第一道命令应该是什么?”
前排一名贵族骑士学员立刻站起,他显然是重农主义经济理论的信徒:“阁下,绝不能干预市场。任何限价或强征,都会摧毁商业信誉,导致未来无人敢来此地贸易。我们应该做的,是宣布保护商人的财产安全,并减免他们未来的贸易税,以吸引他们前来。虽然短期是痛苦的,但这是符合经济规律的唯一解。”
这套理论在当时非常流行,莱昂点点头。
很快,有其他的学生起来反驳:“阁下,经济规律固然重要,但人饿死了,规律也就没有了意义。”
“我的第一道命令,会包含三个部分:第一,立刻动用王室专项资金,从外省以稍高于市场的价格,紧急采购一批粮食,并在本地设立王家平价面包房”,限量向最贫困的市民供应,确保无人饿死,这是为了稳定人心。第二,宣布对所有省内粮商,征收为期一个月的粮食存储特别税”,存储量越大、时间越长,税率越高,这是为了逼迫他们出售。第三,向所有从外省运粮进入本省的商队,提供由皇家骑兵护送的安全保障,这是为了鼓励流通。稳定、施压、鼓励,三管齐下,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危机。”
这套组合拳,既有人道主义的考量,又有精确的政策计算,充满了金融家式的现实主义。
就连门口的那位费奈尔院长都不禁脸上露出赞叹。
不过,那名学生讲完之后,再次朝着所有人鞠了一躬:“阁下,诸位,有一点我必须要承认的是,这一套方法,我有所借鉴。我借鉴的,正是巴黎四个月前发生的那场粮食危机——而当初负责处理这场危机的官员,就是弗罗斯特先生!”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但是很快,所有学员反应过来,当时也确实是和莱昂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很象。
面对这位学生的恭维,莱昂笑了笑,示意他稍等,然后询问其他人有没有想法。
接下来,又有两个学生尤豫着站了起来,说出的内容基本是沿着莱昂之前的思路,只是稍微变化了其中的细节。
莱昂点点头,然后示意现场回答问题的这四个学生都上来。
经过了前面三个问题的铺垫,现场的学生大概猜到,台上这位大人想要的不是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而是要有一个答案。
所以,对于接下来的问题,现场之前很多谨慎又有些紧张的学生,开始跃跃欲试。
这个时候,莱昂却忽然宣布:“先生们,口头问答到此结束。剩下的时间,我需要你们完成一份笔试。”
门口,奥古斯特向在场的每一位学生分发了纸和笔。
莱昂在黑板上写下了几道极为具体的实务题。
“第一题,”
他缓缓念道,“为一位即将前往乡村,进行土地与人口普查的书记员,起草一份清淅的《工作指南与记录格式》。你必须在指南中,详细指明他需要记录哪些关键信息。更重要的是,你要说明,为了防止地方官员提供虚假数据,他应该如何通过交叉比对的手段,来验证信息的真伪。”
“第二题,列出至少五种,一个葡萄酒庄园主,可能用来向税务官隐瞒自己真实产量的合法或灰色手段。并针对其中一种,提出你认为最有效的核查对策。”
“第三题,为一支前往外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土地勘察的十人小队(包含两名测绘员、六名书记员和两名护卫),编制一份详尽的物资与预支金清单。清单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的意外开销,并说明如何监督这笔资金的使用,以防止滥用和腐败。”
这些问题一经公布,教室内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许多之前对宏大叙事不感兴趣,但动手能力极强的学生,此刻眼中放光。这才是他们真正擅长的领域。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想家,此刻则抓耳挠腮,面对这些具体的、锁碎的现实问题,他们脑中的孟德斯鸠和卢梭,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莱昂给了所有人半个小时的时间答题,最后收上来43份的答案。从这些答案里面,筛选了23
份。
最终,他的讲台前,站了大约三十名年轻人。
—
莱昂看着眼前这支由他亲手筛选出来的队伍,满意地点了点头。
“先生们,”
他对他们说道,“现在,请跟我来。我将告诉你们,你们即将参与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莱昂又让费奈尔院长给他们准备了一间独立的教室。
学生们坐下后,开始期待莱昂接下来的安排。
“先生们,安静。”
莱昂的声音,让讲堂瞬间鸦雀无声。
“在刚才的问题中,我看到了你们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他环视着众人,“你们没有被僵化的教条束缚,你们敢于怀疑,敢于挑战,敢于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的本质。这,正是我需要的力量。”
“我把你们召集到这里,不是要给你们一份简单的、在财政部抄抄写写的文书工作。”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来邀请你们,与我一起,向一个长达数百年的谎言宣战。”
他走下讲台,在学生们中间缓缓踱步,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与感染力。
“我们的国家,法兰西,就象一个病入膏盲的巨人。宫廷的医生们,只知道给他开一些无关痛痒的止痛药,却从来不敢去触碰他身体里真正的毒瘤。因为这个毒瘤,早已和国家的血管、骨骼长在了一起。这个毒瘤,就是创建在特权与谎言之上的,整个旧的财政体系!”
“而我们,将成为第一批真正切除毒瘤的人。”
他的眼中,闪铄着光芒。
“我奉国王陛下的命令,成立了王国经济调查与统计局”。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最精确的数据,最无可辩驳的事实,绘制一张完整的《国家财富地图》。我们要让国王,让整个法兰西,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国家的财富,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是谁,在享受着一切,却拒绝承担任何责任!”
“这份工作,无比荣耀,也无比危险。你们的任务,是去王国最偏远、最顽固的角落,去解读那些最古老的契约,去审计那些最混乱的帐目,去计算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财富!你们所学的每一个公式,记下的每一条法案,都将变成刺向旧制度心脏的匕首!”
“你们的敌人,将不再是书本上的难题,而是手握权势的公爵,是贪得无厌的教士,是狡猾如狐的法官。他们会用金钱收买你们,用权势压迫你们,甚至用暴力威胁你们的生命。”
整个讲堂,一片死寂,只听得到年轻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所以,我将给予你们相应的武器和保护。”
莱昂直起身,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从你们接受任命的这一刻起,你们将拥有一个新的身份一国王陛下的皇家审计官。你们将佩戴由我亲自设计的、带有鸢尾花和天平图案的徽章。见到你们,如见国王亲临!”
“在你们走出巴黎的每一段路上,都将有最精锐的卫队,保护你们的安全。任何对皇家审计官的攻击,都将被视为对国王本人的叛国!”
“我不能向你们承诺安逸的生活,”他继续说道,“但我可以向你们承诺一件事—你们将亲手参与一项不朽的事业。你们的名字,将不会被遗忘在某个小教区的尘埃里,而是会作为新法兰西的奠基人,被刻在历史的基石之上!”
“但是同样,这份荣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我需要你们的绝对忠诚。”莱昂直起身,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定,“不是对国王,不是对我,甚至不是对法兰西。从你们接受任命的这一刻起,你们的忠诚,将只属于一个东西—一事实。而你们的组织,将只有一个—统计局。在这里,没有贵族与平民,只有审计官。你们的所有工作都必须严格保密,不得向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家人、朋友和恩主,透露分毫。”
他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一个消化这段话的时间。
“这项事业,容不得半点尤豫和背叛。因此,我给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这份工作与自己的家族利益相冲突,或者无法承受即将到来的压力,现在可以站起来,体面地离开。我绝不追问,并依然感谢你们今天贡献的智慧。门就在那里,你们可以自行退出。”
讲堂里,陷入了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学生们低着头,眼神闪铄,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一个坐在前排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是在口头问答环节被选上的几名贵族学生之一,一位年轻的男爵。
“子爵阁下,”
他朝着莱昂深深一鞠躬,“我非常敬佩您的理想。但我的家族——在诺曼底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产业。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会拿着笔,去清算我父亲的财产。请您——原谅我的怯懦。”
说完,他再次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讲堂。
他的离开,象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又有两名贵族学生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向莱昂行礼,然后跟随着前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剩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莱昂静静地看着那扇门重新关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好。”
他环视着剩下的二十七人,“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法兰西的第一批皇家审计官。欢迎你们,添加这场战争。”
他转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办理好财政部的临时出入凭证。从明天开始,他们将作为见习审计官”,进入财政部实习。为他们准备好保密契约,并预支第一笔薪水。我需要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我们的工作方式。”
“遵命,子爵阁下。”
奥古斯特点头应下。
安排完一切,莱昂便转身离开了讲堂。
当他走出教程楼时,费奈尔院长正等在门廊的阴影里,仿佛已经等侯多时。
“子爵阁下,”
院长的声音,比之前冷淡了不少,“您可真是满载而归。索邦最聪明的头脑,几乎都被您一网打尽了。”
“我只是带走了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学识为王国服务的人。”莱昂平静地回答。
“为王国服务?还是为您服务?”
院长向前走了一步,那双一贯显得昏昏欲睡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丝锐利,“我听了您的那些问题。您在宣扬一种危险的思想,子爵。您试图用冰冷的数字,去衡量一切—土地、财富,甚至是贵族的荣誉和教会的传统。这是一种对上帝所创造的秩序的亵读。”
“院长先生,”
莱昂停下脚步,“我无意衡量上帝的秩序。我只想衡量,在上帝的秩序之下,人类犯下的罪孽。您知道吗,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巴黎城外就有农夫因为缴不起那些传统的”、荣誉的”税款而卖儿卖女。我所做的,无非是想让阳光,照进那些发霉了几个世纪的帐本而已。”
“有些帐本,一旦被阳光照到,燃烧起来的,可能是整个法兰西。”
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莱昂笑了笑。
“那或许正说明,是时候,烧掉那些旧帐本,换一套新的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院长,径直走下台阶,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缓缓开动,将索邦古老的建筑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