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局的规划安排下去之后,很快便进入了正轨。
来自财政部文档库的陈旧卷宗,被一车车地运送进来,堆满了原来空旷的房间。
这几个莱昂之前亲自挑选的内核团队,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能力。奥古斯特负责所有行政与后勤事务的协调,确保一切运转顺畅。而科尔贝、图尔戈和内克尔等人,则带领着临时从财政部内部筛选出的几位可靠助手,开始了对王国过去二十年财政记录的初步整理与审查。
莱昂对他的内核团队非常信任,将内部审计的规划与执行工作,完全交给了他们。他很清楚,这些人无论是出于对改革的认同,还是对自己未来的期许,都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但一个现实的问题,很快摆在了莱昂面前:人手严重不足。
接下来整个统计工作的量是非常大的,自然不能单靠这么几个人。
所以,除了在财政部以及凡尔赛宫其他的部门里面筛选一个能力合格,但是位置边缘的人手之外,接下来还需要招募一些新鲜的血脉。
毕竟,偌大的凡尔赛,官僚体系盘根错节,几乎每个人都与其他官员或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招募的人手,很难保证他们的忠诚度。一旦普查工作涉及到他们背后势力的利益,这些人很可能会成为改革的阻碍,甚至泄露关键信息。
莱昂需要的是没有背景、思想干净、渴望机会的年轻人。这些人还没有被现有的官僚体系同化,更容易接受新的思想,也更能确保他们的忠诚只属于这个新成立的、代表莱昂意志的机构。
所以,莱昂将目光投向了巴黎大学,尤其是其中的索邦学院。
索邦学院是巴黎大学的心脏。
这里是法兰西的人才金矿,全王国最顶尖的法学、数学和哲学头脑都汇聚于此。
索邦学院拥有全法兰西最出色的法学和理学学生,这正是经济普查工作所需要的专业知识背景。他们懂得法律条文,也具备进行数据分析的能力。
同时,这些学生思想活跃且尚未定型。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里存在着巨大的阶级割裂与渴望。
索邦聚集了大量出身平民的优秀学生。
这些人有才华,却没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和晋升渠道,内心充满了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对于贵族子弟来说,统计局的工作可能只是一份普通的差事,但对于这些平民学生而言,这是一个能让他们凭借自身能力、参与到国家内核事务中来的绝佳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当弗罗斯特子爵的马车抵达学院门口时,迎接他的,是索邦神学院的院长,一位名叫雅克·费奈尔的矮胖教士。他显然是接到了来自宫廷的通知,脸上堆着躬敬而略带僵硬的微笑。
躬敬,是因为对方代表了法兰西财政部,背后是那些据说最近在凡尔赛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布里安。
僵硬是因为——如今的莱昂,是几乎大部分教会成员唾弃的对象——
“子爵阁下,”
院长忍着心中的恶心,抚胸致意,“欢迎来到知识的圣殿。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院长先生。”
莱昂微笑着,“我奉国王之命,筹建一个新的部门,需要全法兰西最优秀的头脑。因此,我来到了这里。”
他的目光越过院长,投向了广场上那些三三两两、衣着各异的学生们。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广场上的学生,被一道无形的墙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衣着光鲜、举止优雅的年轻贵族,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讨论着戏剧、
诗歌和宫廷的趣闻,他们的未来早已被家族安排妥当,来索邦不过是为履历镀上一层金边;另一边,则是数量更多,却沉默得多的平民学生,他们衣着破旧,甚至有些还打着补丁,脸色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苍白。他们大多独来独往,或捧着书本行色匆匆。
“我需要一个足够大的阶梯教室,”
莱昂对院长说,“并请您以财政总监办公室的名义,召集所有法学与理学系的学生。
费奈尔院长虽然对于这种大动干戈的行为,心中有些不满,但“财政总监”和“国王的计划”这两个名头,让他无法拒绝。
半小时后,索邦最大的阶梯教室里,已经座无虚席。
贵族学生们占据了前排,他们中的许多人神情坦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而后排和两侧,则挤满了更为安静的平民学生。当现场的所有学生,看到莱昂走进来的时候,不管是贵族学生还是平民学生,都是不禁吸了口气。
这位在之前的显贵会议上大出风头,更是被国王授予子爵,目前在财政部独领一个统计局的凡尔赛政治红人,现场所有人,自然是不陌生。
甚至,这段时间,索邦学院里面,学生们讨论的最多的,就是莱昂以及他进入财政部之后,带来的一系列的改革和变化。
可以说,争议很大。
而现在,他竟然亲自到了索邦学院,不知道是有什么新的政策要宣布或者是调研吗?
莱昂走上讲台,身后只跟着奥古斯特。
他没有多馀的寒喧,自光平静地扫视全场。
“先生们,”
他开口了,“我知道你们的时间很宝贵。所以,我们省去客套,直接进入正题。我需要一批整个法兰西最顶尖的头脑,来协助我完成一项由国王陛下亲自委派的任务。但是,我需要的不是死记硬背的书虫,而是能思考的战士。”
“所以,接下来我将提出几个现实中的难题,我需要的,是你们的分析与解决方案。
接着,他提出了第一个难题,一个关于法律、商业与王权的复杂纠葛。
“在诺曼底的一个新兴港口城市,一位富有的商人,计划投资兴建一座大型仓库,这将极大地促进当地的贸易并为王国带来丰厚税收。但他看中的那块土地,所有权极其混乱:历史文档显示,它曾是教会的地产,三百年前被国王收回,之后又被授予一个早已绝嗣的男爵家族作为封地。城市的地方法院,依据自身的自治条例,也声称对这块无主之地”拥有管辖权。现在,商人、教会、地方法院,都拿出了各自的法律依据。那么,作为国王的代表,你们认为这件事的最佳解决方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而是一个真正的烂摊子。
问题一出,现场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也有的在那里绞尽脑汁。
很快,前排一位衣着极为考究、气质优雅的贵族学生便站了起来。他显然是这群贵族学生中的佼佼者。
“弗罗斯特子爵阁下,”
他说道,“这是一个典型的法律冲突案例。最佳方案是尊重程序。首先,应由国王授权,成立一个由高等法院法官、当地主教代表和城市议员组成的联合委员会。其次,委员会需花费数月时间,仔细查阅所有历史文档和法律先例,进行仲裁。在最终裁决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动工,以维护法律的严肃性和地方的稳定。这是一个漫长但必要的过程,它尊重了所有相关方的历史权利,是唯一能避免长期法律纠纷的稳妥方法。”
这个答案非常“正确”,它政治成熟,程序严谨,滴水不漏,充分体现了一个优秀管理者维护现有体系稳定的思维方式。
“不错。”
莱昂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然后再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建议,或者是对刚才这位同学的问题有进一步修改、批评的?”
现场,先是片刻的沉默后,后排,一个瘦高的、戴着深度眼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斗:“阁下,那个方案是完美的,如果要花三年时间来写一本关于此案的法学着作的话。”
他的开场白有些突兀,但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我们的目标,是让仓库尽快建起来,让税收尽快流进国库。我认为,纠缠于过去的所有权,是在浪费时间。这块土地之所以产生争议,内核在于它的价值”被低估了。
我的方案是:由国王的统计局,直接介入。我们不做裁决,只做评估。”
“第一,评估出这块土地在未来二十年内,作为商业用地能产生的潜在税收总额。第二,以此为依据,由国王宣布,鉴于历史所有权混乱,王权作为最高土地所有者,将土地所有权收归国有。第三,我们不进行出售,而是公开长期租贷权”。商人可以租,教会也可以租,价高者得。租贷所得,一小部分作为对教会和城市的历史补偿”,大部分直接纳入国库。这样一来,我们绕开了所有权死结,在最短时间内实现了商业目标,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以&039;经济”为武器,重申了王权在所有土地争端中的最高裁决地位。”
如果说贵族子爵的答案是一篇工整的法律论文,那么这位一看就是平民出身的学生答案,就是一份高效且极具侵略性的实用计划。
莱昂听他说完,笑着点点头:“不错。你,还有刚才那位学员,如果你们有接下来进入财政部统计局工作的想法,可以上台来在我旁边稍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