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太晚了。
鹰扬军水师为了追击,阵型拉得较长,此刻骤然被三面合围,加上火船从两翼切入,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
试图转向规避的战舰互相碰撞,桅杆折断,船体受损。
而那些火船则无情地撞了上来,烈焰瞬间吞噬了木质船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
海面上,仿佛瞬间绽开了数十朵巨大的火焰莲花,伴随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和被火舌舔舐士兵的凄厉惨叫声。
米和的旗舰因为体型较大,成为了伪周军重点照顾的目标,数枚炮弹落在周围,激起冲天水柱,一艘火船更是直直撞上了其左舷,火焰迅速蔓延。
“提督!危险!快转移吧!”亲兵拉着目眦欲裂的米和,想要将他推上救生小船。
“不!我不走!是我害了兄弟们!”米和看着周围陷入火海、不断下沉的战舰,看着在海水和火焰中挣扎的士兵,心如刀绞,一股巨大的悔恨和绝望淹没了他。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识破敌人的诱敌之计,恨自己葬送了严大帅托付给他的这支舰队。
他猛地拔出佩刀,竟要横剑自刎,以死谢罪!
“提督不可!”身旁副将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若死了,谁带我们报仇!谁重建开南水师!”
周围的亲兵也齐齐跪倒:“提督!我们护您杀出去!”
米和看着一张张被烟火熏黑、却写满坚定与恳求的脸庞,手中的战刀无力垂下,虎目中含着的热泪终于滚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水和雨水。
“突围……传令……能走的,各自突围!”他沙哑着嗓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在亲兵和周围几艘尚未被完全合围的战舰拼死掩护下,米和的旗舰凭借着相对坚固的船体和猛烈的侧舷炮火,强行冲开了一条血路,狼狈不堪地脱离了战场。
此战,历时不到半个时辰。
鹰扬军开南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七十艘战船,仅有包括米和旗舰在内的十三艘凭借速度和运气侥幸逃脱,余下五十七艘战舰,或焚毁,或沉没。
近万水师官兵,阵亡、失踪者超过七千,被俘者亦众,可谓元气大伤,鲜血染红了大片海域。
米和站在残破的旗舰船尾,望着远方渐渐消失的战场火光,以及那些仍在燃烧、下沉的兄弟舰船的残骸,这个在战场上悍勇无比的汉子,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他用力捶打着甲板,指甲崩裂,鲜血淋漓。
“兄弟们……我米和对不住你们啊——!”
这惨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刚刚经历破城喜悦的陆师联军头上。
田进在清理完龙山城最后抵抗,接到米和泣血传来的噩耗时,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海上力量的巨大差距,此刻显露无疑。
他们陆上虽胜,却无法将胜利延伸到海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迈核心乘船远遁。
“打扫战场,安抚百姓,统计战损……将开南水师战败之事,急报归宁城大帅。”田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攻克伪周都城的大捷,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在顺利摆脱追兵、重新整队驶向茫茫深海的伪周旗舰上,气氛也同样凝重。
周迈看着身后逐渐缩小的、曾寄托了他帝业梦想的龙山城轮廓,脸上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落寞和茫然。
石宁站在他身侧,低声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还有强大的水师,还有忠于陛下的臣民……”
王质也上前禀报:“陛下,此战虽未能全歼米和主力,但重创鹰扬军开南水师,短期内,严星楚再无力量在海上与我军争锋,而海外基业犹在。”
周迈望着无边无际的晦暗海面,喃喃道:“海外基业,那些小岛……朕,还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吗?”
海风呼啸,卷起浪花,拍打着船身,仿佛在回应他这个无人能答的问题。
周军随着龙山城的陷落,大陆上的疆土尽失。
但这场围绕龙山城的终局之战,却以这样一种陆胜海败、周迈远遁的方式,暂告段落。
二日后,严星楚在天阳城接到龙山城攻克与开南水师几乎覆没这一喜一忧两份战报时,正是冬雪初霁的清晨。
他站在天阳城兵部衙门的庭院中,看着枝头晶莹的积雪,久久无言。
开南水师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在五天后传到了南洋巴拉港。
吴婴、皇甫辉、杨霸接到从归宁城传来的急报时,三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妈的!米和这仗怎么打的!”杨霸一拳捶在桌上,木屑纷飞。
他性子最烈,想到近万水军兄弟葬身海底,眼睛都红了。
皇甫辉相对冷静,但眉头也锁成了川字:“王质是海上的老狐狸,米提督吃亏在经验不足,兵力也处于劣势。现在麻烦的是,周迈没了陆上牵制,他那支水师就成了海上的流寇,想来哪儿就来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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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婴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巴拉港的位置重重敲了敲,声音阴沉:“周迈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这里,深处南洋,又有他恨之入骨的鹰扬军驻扎……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战时状态!所有炮台加倍人手,巡逻船队扩大警戒范围,夜里不许举火,所有人衣不卸甲!”
命令迅速执行。
原本还算松弛的巴拉港气氛瞬间绷紧,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一夜,轮到杨霸值夜。
他提着个酒坛子,抓了把花生,独自上了港口最重要的那座炮台望楼。
没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
皇甫辉走了上来,他穿着便服,脸上毫无睡意。
“老杨,一个人喝闷酒?”皇甫辉说着,顺手拿起杨霸放在旁边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水入喉,他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杨霸,“嗯?怎么是水?”
杨霸嚼着花生,没好气地道:“废话!现在是战时状态,老子敢喝酒?军法处的鞭子可不认人。倒是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吹风干嘛?”
皇甫辉放下酒坛,靠在垛口边,望着漆黑的海面:“睡不着。心里不踏实,谁知道周迈那帮丧家之犬会不会突然扑过来。”
杨霸眼中凶光一闪:“来了才好!正好让老子用这新到的二十门重炮轰他娘的!也给老余和死去的兄弟们报个仇!”
皇甫辉叹了口气,没那么乐观:“报仇是肯定要报的。但我们这点家底,满打满算加上向怀东将军留下协防的人马,能战之兵不过五千。周迈的水师虽败,主力犹存,战船不下两百,若真是倾巢而来,这仗……不好打。”
“怕个毛!”杨霸梗着脖子,“上了岸,老子一刀一个,看是他们脖子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我相信老杨你的刀硬。”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杨霸和皇甫辉回头,只见吴婴也走了上来,同样是一身整齐,毫无睡意。
“老吴?你怎么也来了?”杨霸纳闷。
吴婴走到垛口边,和皇甫辉并肩站着,望着同样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句和皇甫辉一样的话:“睡不着。”
杨霸乐了:“嘿,这可不像是你吴老二的风格啊,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吴婴自顾自拉过一张旧凳子坐下,依旧看着海面,没开口。
皇甫辉把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替吴婴回答了:“吴二哥不是沉不住气,是心里烦。”
“烦?有啥好烦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杨霸不以为然。
吴婴这才慢慢伸出手,从杨霸手里的油纸包中拈起几颗花生,仔细地剥着,依旧沉默。
皇甫辉看了吴婴一眼,继续道:“不是周迈水师的事,是达卡加那边。”
杨霸剥花生的手顿住了,也不说话了。
达卡国国王达卡加,自从巴拉港被袭、余重九战死后,态度就一直暧昧不明。
虽然严星楚给了他亲笔书,但现在鹰扬军派了皇甫辉和杨霸带兵驻扎过来,名义上是协防,实则监视威慑,双方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初。
半晌,吴婴才轻声开口,声音在海风中有些飘忽:“周迈远遁海上,看似丧家之犬,可他那支水师实力仍在,在这南洋,依旧是一股让人胆寒的力量。我们鹰扬军的大本营远在千里之外,补给、支援都困难。就算这次侥幸挡住了周迈,只要达卡加的心思不定,我们在这里,就永远像是坐在火山口上。”
皇甫辉也压低声音:“我也是这么想。就算周迈的水师不来,万一达卡加畏惧周迈,或者被周迈许以重利,转过头来对付我们……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我们这五千人,守港有余,但若达卡加举国来攻,内外夹击……”
杨霸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把吴婴和皇甫辉都吓了一跳,以为海上有了敌情,也瞬间弹起,手按上了刀柄。
“怎么回事?”皇甫辉疾声问。
杨霸看着二人紧张的样子,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没事没事,别紧张。我就是……就是心里突然有个念头,激动得很。”
他凑近两人,压低了嗓子,眼中闪烁着危险又兴奋的光芒:“老吴,辉仔,咱们……干一票大的怎么样?找个机会,把达卡加那老小子……”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把这达卡国,变成咱们鹰扬军在南洋的地盘!”
吴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重新坐下,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我没想过,但你想过后果吗?我们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达卡加再不是东西,也是一国之王。我们毫无缘由就把他杀了,周边这些岛国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觉得我们鹰扬军霸道残忍,不可信任,到时候恐怕会争先恐后地去投奔周迈!我们还能在这南洋立足?”
皇甫辉喝了口酒坛子里的水,沉吟道:“吴二哥,我记得最近达卡加的那个四儿子,达卡宇,来找过你好几次了吧?我看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小子,好像挺不得他老爹待见,而且对我们鹰扬军的火器、商贸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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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婴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皇甫辉慢条斯理地说:“大帅确实有过交代,让我们尽量不要卷入达卡国内部的争斗。但是……如果我们不是主动卷入,而是被迫帮助一位心向我鹰扬军、且合法合理的王子呢?”
杨霸急吼吼地插嘴:“就是!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帅远在万里之外,哪能完全清楚我们这边火烧眉毛的情况。我看那达卡宇比他几个哥哥都顺眼点。要是让其他那几个对咱们爱答不理甚至暗地里使绊子的王子上位了,以后咱们在巴拉港的日子,怕是比现在更难熬!”
吴婴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花生红色的外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漆黑的海面与远处达卡国都城的隐约轮廓。海风更大了些,吹得望楼上的火把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久到杨霸都以为他睡着了,吴婴才缓缓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走下了望楼。
皇甫辉和杨霸对视一眼,都没有再开口。
他们了解吴婴,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他已经在心里开始权衡,甚至……已经有了决断。
皇甫辉拍了拍杨霸的肩膀:“走吧,老杨,继续巡夜。既然睡不着,就把眼睛瞪大点。”
杨霸重重“嗯”了一声,抓起他那坛“水”,又抓了把花生,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扫视着仿佛蕴藏着无限危机的大海。
巴拉港的夜,更深了。
夜色如墨,达卡国四王子达卡宇正在自己府邸的后院书房中,对着一幅南洋海图怔怔出神。
父王年迈,兄弟阋墙,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
忽然,窗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仿佛夜猫蹿过。
达卡宇下意识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烛光摇曳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正是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亲和笑意、与他商讨商贸事宜的鹰扬军大使吴婴。
可眼前的吴婴,与达卡宇印象中的判若两人。
平日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透骨子里的冷冽,周身弥漫着一股若有实质的杀气,让书房内温暖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锁定了猎物。
“你…吴大使?”达卡宇惊得从椅子上弹起,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的王府守卫不算不森严,而吴婴竟能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出现在他的核心腹地!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位鹰扬军大使,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吴婴没有理会他的惊骇,目光如两柄冰冷的匕首,直刺过来,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殿下,想不想坐一坐你父亲那个位置?”
达卡宇心脏狂跳,口干舌燥:“吴…吴大使何出此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机会只有一次。”吴婴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立字为凭,达卡国与鹰扬军,今后在南洋守望相助,一体同心。”
“如何帮?”达卡宇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追问道。
吴婴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很简单。明日,你二哥和三哥会起争斗,必有一死。届时,都城必乱。你要做的,就是立刻逃离,回到你的封地。然后,无论他们俩谁进了王宫,成了新王或监国,你都可竖起‘讨逆勤王’的大旗,并向我军求援。我军自会助你‘平定叛乱’,名正言顺地扶你登上王位。”
计划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达卡宇听得心惊肉跳:“这……太冒险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
“对你而言,最坏也不过是现状。”吴婴语气冰冷,“但成功,你就是一国之主。”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文书,直接铺在达卡宇面前的桌案上。
“同意就签字用印,不同意就当我没有来过。”
达卡宇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文书。
他认得上面的夏字,那是一份《达卡国与鹰扬永久友好同盟条约》。
核心条款清晰明了:巴拉港及另外两处优良港口,永久租借予鹰扬军,租金按现有标准永不变更,鹰扬军拥有永久驻军权。
达卡国一切对外贸易,鹰扬军拥有优先代理权。
达卡国凡涉及伪周(海川盟)事宜,必须与鹰扬军协商一致。
在巨大的王位诱惑和眼前这个杀气凛然的吴婴带来的压迫感下,达卡宇迅速权衡。
租金不变,贸易代理,以及只针对伪周军事行动的协商权……这些条件,在他看来,相比于即将到手的王位,完全可以接受。
他甚至潜意识里认为,那“协商”一词,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