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星楚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想报仇。但此刻攻入东牟,是孤军深入。陈彦虽败一阵,但东牟根基未损,他回师迅速,本土作战优势极大。我们这七万人,就算能快速下一城,也可能被反应过来的东牟军缠住,甚至包围。到时候,谁来接应?南线正在关键时期,我无兵可调。”
他顿了顿,继续泼冷水:“再者,金方大汗的草原汗庭新立,内部并非完全是铁板一块。如被东牟军缠住,只能再抽调五万草原骑兵,难保后院不起火。草原是我们稳定的后方,绝不能有失。”
最后,他看向张全。
张全会意,看着众人道:“大帅所言极是。更重要的是,粮草撑不起东西两线同时大打出手。南洋巴拉港被毁,存粮尽丧,新粮征集需要时间。井口关、盛兴堡所得有限,南征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各库已经拿不出支撑北伐东牟的粮饷了。”
账本上的数字冰冷而真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头的热火。
严星楚总结道:“所以,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云台城要修复,段渊、赵兴的部队要抚恤、要恢复,这些都要钱粮。我们现在的希望,一是南洋商路尽快恢复,二是南线对伪周的战争必须速战速决!拿下伪周,获取其积蓄,我们才有下一步的资本!”
命令传回黑云关,陈漆看着回信,重重叹了口气,但也知道大帅和张先生考虑得周全,只能压下战意,下令加固城防,舔舐伤口。
大周,天阳城。
周迈原本指望着陈彦在北面打开局面,没料到等来的却是东牟惨败、陈彦仓皇退兵的消息。
“废物!陈彦也是个废物!”周迈气得大骂,但骂完之后,是无尽的恐慌。
北面牵制失败,意味着鹰扬军可以全力南顾。
他立刻下令,让正在前线与鹰扬军纠缠的朱泰,立即率三万前锋大军立刻脱离接触,火速退回天阳城布防。
朱泰接到命令,毫不犹豫,直接丢弃了所有笨重辎重,轻装疾退。
鹰扬军这边,谢坦和邵经发现朱泰撤退,立刻率军追击,同时通知游弋在外的田进和古托骑兵进行拦截。
但朱泰跑得太快,太决绝,田进和古托没能完全拦住,让大部分周军逃回了坚固的天阳城。
几路大军在天阳城东面百里处会师。
谢坦、邵经、田进、古托等人碰头。
邵经骂骂咧咧:“妈的,朱泰跑得比兔子还快!”
田进却盯着地图,眼神锐利:“朱泰是跑了,但周迈收缩兵力,正好给了我们机会。”
他手指点向地图上周军防御体系的一个点:“你们看,安平城。这里是天阳连通东南临汀的重要关隘,因伪周临汀城被广靖,天狼攻击,已经抽调一万人前去支援,现驻军只有两万人。如果我们能拿下安平,就等于斩断了天阳一臂,还能威胁其粮道。”
谢坦沉吟:“安平城虽只有二万人,但是城池坚固,也不易攻取。”
田进道:“确如谢帅所言,因此如你们主力摆出围攻天阳的架势。而我则带骑兵做出奔袭其天阳南方的姿态,借此绕过天阳前往安平城北面。同时,秘密联络广靖军,让他们出动攻城部队,配合我们,南北夹击安平!”
他看向邵经和谢坦:“有几位在此牵制周迈主力,天阳城必不敢妄动。再由龚大旭和王同宜,携带重炮和攻城器械,从紫水南下向天阳城进攻,那伪周只能看着安平城失落!”
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虽有风险,但机遇更高。
邵经一拍大腿:“干了!老田,就看你的了!”
谢坦也点头同意:“此计若成,天阳便是孤城。”
计议已定,鹰扬军迅速行动。
田进率领骑兵悄然离去,消失在南方。
谢坦和邵经则指挥大军前进在天阳城二十里外,开始构筑营垒,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旌旗招展,号角连营,给周迈施加巨大压力。
同时,命令传到后方:龚大旭,王同宜携攻城器械,立刻南下,向天阳城方向运动。黄卫部则前出至天阳城西北,既保护龚大旭、王同宜部的侧翼,也监视天阳城可能的出击。
周迈站在天阳城头,眉头紧锁。
他召集群臣商议。
朱泰道:“陛下,鹰扬军势大,但天阳城高池深,粮草充足,足以坚守。只要我们不出战,耗也能耗死他们!”
从井口关逃回的石宁,此刻也冷静分析:“朱将军所言极是。严星楚战线拉长,粮草必然吃紧。我们只需固守待变。同时,可派使者前往东牟,请陈彦太子出动水师,袭击鹰扬军后方青州港,扰乱其海运。”
朱泰补充:“还有西夏!唇亡齿寒的道理,吴砚卿应该明白。可遣使西夏,陈明利害,若我军覆灭,下一个就是她西夏!请她出兵攻打原白袍军的红印城或涂州,鹰扬军新得白袍军,内部未稳,必生乱象!”
周迈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好!就依二位爱卿之言!立刻派使者,分赴东牟、西夏!”
然而,就在周迈以为可以凭借坚城和外交斡旋稳住局势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田进部骑兵突然出现在安平城下!同时,广靖军的攻城部队也在大将罗烨率领下,对安平城南发起了猛烈攻势!
安平城告急!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南战场的临汀城外,天狼军和广靖军主力也发起了总攻,牵制大周东南兵力。
大周从龙山城派出的跨海援兵,刚登陆就被向怀东率领的鹰扬军骑兵和土司兵死死拦住,无法前进半步。
周迈闻讯,又惊又怒,再次召集群臣。
“陛下,不能救!”石宁态度坚决,“安平、临汀虽重要,但天阳才是根本!鹰扬军此举意在调动我军出城!一旦主力离开坚城,在野战中面对田进骑兵和鹰扬军主力,凶多吉少!如今之计,唯有死守天阳!”
余忠也附和道:“石督所言甚是。当务之急,是催促东牟、西夏尽快行动!”
朱泰虽然不甘,但也知道石宁和余忠言之有理。
周迈看着地图上岌岌可危的安平城,又看看城外虎视眈眈的鹰扬军主力,最终艰难地咽下了出兵的冲动,嘶声道:“传旨……安平守军,坚守待援!各部……紧守天阳,不得出战!”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外援和这座都城的坚固城墙了。
安平城的攻防战异常惨烈。
因安平连接大周南北,位置极其重要,此处守军有一半是周迈海川盟的金部人马,抵抗相当顽强。
但田进的骑兵在北面不断袭扰,罗烨在南面不断通过攻城器械日夜不停地轰击城墙。
两军配合默契。
经过五天的血战,安平城南门一段城墙被重炮轰塌,广靖军、鹰扬军蜂拥而入,与守军展开巷战。
城破当日,安平城守将战死,残部投降。
消息传回天阳,周迈面如死灰。
安平失守,天阳城与东南的连接被掐断。
更让他绝望的是,派往东牟和西夏的使者陆续带回坏消息。
东牟陈彦以“大军新败,需时整备”为由,婉拒了即刻出兵的要求。
西夏吴太后更是态度暧昧,回复“兹事体大,需朝议决断”,明显是在观望。
外援指望不上,内部人心浮动。
天阳城,真正成了一座孤岛。
田进与古托、罗烨商议后,留罗烨守城,他与古托率鹰扬军南下,协助攻打临汀城。
而他们刚出城不久,就听闻临汀城已下。
原来是安平被攻下后,东南广靖、天狼两军士气大振,广靖军为了收回故土,陈经天派了二波敢死营,终于抢占了城墙,打开临汀城南门。
田进于是去信陈经天和王之兴,先是恭喜取得大捷,然后表示既然临汀城已下,他就率鹰扬军迅速回师天阳。
五日后,田进部到达天阳城外与谢坦、邵经部会合。
此刻,鹰扬军主力云集天阳城下,完成了对伪周都城的最后合围。
攻城器械被源源不断运抵前线,巨大的炮口对准了天阳城头。
肃杀的气氛,笼罩了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
严星楚也从归宁城发来最终命令:“总攻开始,犁庭扫穴,毕其功于一役!”
天阳城外,旌旗蔽日,营垒相连如巨龙盘踞,将这座曾经的天下第一雄城围得水泄不通。
肃杀之气几乎凝结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一骑快马携带着帅府最新的命令,撞开了中军大帐的帘门。
“大帅令谕!”
帐内,谢坦、邵经、田进等一众高级将领肃然起身。
传令兵展开卷轴,声音洪亮:“兹设攻城指挥司,总揽天阳城一切攻坚事宜!任命指挥副使田进,为攻城指挥主将!征南将军谢坦、指挥使邵经,为指挥副将!所有参与攻城之步、骑、炮、工各部队,无论本部、客军,皆受攻城指挥司节制,统一号令,违者严惩不贷!”
命令一出,帐内微微一静。
田进战攻卓着,但谢坦、邵经如今也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尤其谢坦新附,地位特殊。此刻严星楚将总攻指挥权明确交给田进,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发挥田进善用奇兵、不拘一格的指挥特点,避免各部因磨合问题而掣肘。
“末将领命!”田进率先抱拳,眼神锐利如鹰。
谢坦与邵经对视一眼,也齐齐躬身:“遵大帅令!”
命令还在继续:“任命原白袍军同知程乾,为攻城指挥司录事参军!任命鹰扬军军镇抚使胡元赶往天阳城与贡雪千户及其本部人马,协理军纪!凡攻城期间,军纪执行、刑罚实施、功过赏罚,皆由程参军与贡千户共同监督,有先斩后奏之权!”
程乾面容古板,一丝不苟,出列领命。
贡雪则英姿飒爽,此时伤势已好,清脆应道:“得令!”有她这支凶名在外的土司兵监督军纪,无人敢心存侥幸。
“另,设攻城后勤司!由右长史涂顺为主官,后勤司陈征、军械司沈唯之为副官!一应火炮、弹药、攻城器械、粮草物资,务必保障周全,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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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命令,将庞大的战争机器最后几个齿轮严丝合缝地扣紧,指向同一个目标——天阳城!
然而,大战在总攻当日拉开序幕的方式,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并非万炮齐鸣,也非蚁附攻城。
数百名嗓门洪亮的鹰扬军士兵,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逼近到城墙一箭之地,对着城头齐声呐喊,声音如同海啸,滚滚传入城内:
“伪周篡逆,祸乱纲常!鹰扬大帅,代天征伐!”
“城内将士百姓听着!勿助伪周,拨乱反正者,重赏!”
“不助伪周守城者,一概既往不咎!”
“鹰扬军入城,秋毫无犯,不伤百姓分毫!”
“明日辰时,我军准时攻城!城中父老,速寻掩蔽,免遭池鱼之殃!”
同时,无数写着同样内容的绢书,被用小型抛石机射入城中,如同雪片般洒落。
攻城先攻心!
这一手,直接打在了伪周的七寸上。
周迈得国不正,城内民心本就不稳,全靠高压维持。此告民众书一出,瞬间在死水般的天阳城内激起了无数暗流。
城头上,亲自坐镇的石宁和朱泰脸色铁青。
“严星楚……好毒的手段!”石宁咬牙,立刻下令,“亲兵队上城!督战队巡视各段!有敢交头接耳、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余忠的京营部队更是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在城内主要街道巡逻,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真有那面露惶恐、稍有异动的百姓,直接被当街格杀,试图用血腥手段压制可能出现的骚乱。
这一夜,天阳城内,无人安眠。
次日,辰时。
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将金光洒在冰冷的大地上。
攻城指挥司的高台上,田进面无表情,缓缓举起了右手。他身旁,谢坦眼神沉静,邵经则摩拳擦掌。
“咚!咚!咚!”
震人心魄的战鼓声,如同巨兽的心跳,骤然敲响!
“攻城!”
随着田进右手狠狠劈落,天阳城南,北,西三个方向炮兵阵地发出了开战以来最狂暴的怒吼!
“轰!轰!轰!轰——!”
上百门重炮、飞骑炮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黑色的炮弹如同蝗群般遮天蔽日,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天阳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
刹那间,地动山摇!
坚固的城墙上爆起一团团巨大的烟尘和火光,砖石碎块如同雨点般四处飞溅。城楼被击中,轰然坍塌一角,上面的守军连同旌旗瞬间消失。
“攻城队!前进!”前线的校尉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巨大的壕桥车、沉重的攻城锤、高耸的云梯和井阑,在步兵的推动和掩护下,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缓缓但坚定地向着城墙逼近。
箭矢如同泼水般从城头落下,滚木礌石砸下,热油金汁倾泻……守军也在做困兽之斗,抵抗得异常顽强。
惨烈的攻防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鹰扬军的士兵们悍不畏死,顶着箭雨滚石,将云梯死死架在城墙上,口衔战刀,奋力向上攀爬。
不断有人中箭摔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攻城锤在敢死队的推动下,一次次撞击着包铁的城门,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火炮持续不断地轰鸣,试图为登城部队打开缺口。
然而,天阳城,无愧于它“天下第一坚城”的名号。
城墙不仅高大,而且异常厚重,外层还用糯米灰浆混合夯土加固,极其耐炮击。
连续几轮的集中轰击,也只能炸塌一些垛口和外层砖石,难以动摇其根本。
守军在主将石宁、朱泰的亲自督战下,也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韧性。
他们利用城墙上的藏兵洞和射击孔,精准地杀伤靠近的鹰扬军士兵。一旦有云梯搭上,立刻就有守军冒死用叉杆推开,或者点燃火油浇下。
一天,两天,三天……
连续七日,鹰扬军发动了数十次规模不等的猛攻。
战场成了巨大的绞肉机。
城墙下,鹰扬军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攻城器械的残骸燃烧着,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战报雪片般飞回后方帅府,也飞到了亲临前线不远处的严星楚手中。
“大帅,七日激战,我军……阵亡超过五千,重伤者无数。前线的攻城器械、火炮炮弹已经损耗三成……城墙……仅北面被轰开一道不足丈宽的缺口,很快又被守军冒死堵上了……”周兴礼念着战报,声音沉重。
严星楚沉默地看着地图上的天阳城位置,心中那股焦躁越来越难以压制。
五千精锐!这还只是开始!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别说拿下天阳,就算最终啃下来了,鹰扬军也要元气大伤,还拿什么去应对东牟、西夏?
更重要的是……
“还有两天,就是小雪了。”严星楚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天气马上就要转寒。一旦降温,将士们衣着单薄,攻城更难,士气必然跌落。我们的粮草,也支撑不起长达数月的围城。”
必须改变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