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闻言,眼中漾开笑意,带着几分难得的促狭:“先生过誉。不过说起来,先生也算是我与内子的半个媒人。若非当年先生慧眼,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及沈家小姐‘慧质兰心、堪为宗妇’,我或许也不会留意到她。”
他想起最初对沈长乐的印象,不过是程家一个有些特别的外甥女,是郑阳的观察和评价,让他开始真正去审视这个女子的内秀与潜力。
郑阳捋须一笑,想起当初在程家偶遇沈长乐处理庶务时的那份沉稳与灵透,确实觉得此女不凡。
后来在萧彻为择妻烦恼时,他便有意无意地提了几次,没想到还真促成了这段姻缘。
“那也是东家与夫人有缘,郑某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有了郑阳这得力臂助,萧彻在公务上愈发游刃有余。
张大富案的调查在王彰御史默许甚至暗助下,正在稳步深入,更多触目惊心的证据被挖掘出来,一张牵扯地方官吏、豪强利益网络逐渐浮出水面。
萧彻按着沈长乐之前建议的“投石问路、引蛇出洞”策略,并不急于收网,而是稳扎稳打,同时借着查案之机,不动声色地清理按察使司内部一些可疑或不得力的人手,悄然巩固着自己的权威。
然而,萧彻在前方官场步步为营,沈长乐在后宅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钱,不够花了。
她本就是极擅理财之人,自掌家以来,对账目进出尤为敏感。
最近这大半年,萧家仿佛打开了泄洪闸,银钱流水般花了出去:朝堂上斗倒赵文渊的一系列布置打点;与成王明争暗斗中的情报搜集、人员安插、反制措施;设计离间成王妃李氏背后的花费;为离京避险而重金聘请镖局、犒赏护卫;途中与戚国公私兵死士的惨烈厮杀带来的抚恤、医药开销;抵达河南后,新宅安置、上下打点、日常用度、人情往来……每一项都是不小的开支。
更让她头疼的是开源不易。
萧家在河南虽有祖传的田庄、铺面,但收益相对固定,应付日常嚼用和一般官场应酬尚可,却远远支撑不起如今这般庞大的支出。
她当初从京城带来的两万两压箱银票,原以为能支撑许久,没想到不过月余,便已见底。
而京城的开销更是只增不减——维持萧府体面、各方关系打点、支持三哥三嫂稳住局面、还要暗中筹划针对戚国公经济命脉的围剿行动,这些都需要持续投入大量真金白银。
京中产业虽有收益,但老家萧氏族人的各项事务、婚丧嫁娶的补贴,也是一笔持续的输出,已经需要老家那边不时接济了。
沈长乐对着账册上日益缩水的数字,眉头紧锁。
她不是没想过办法,已经在着手梳理河南本地的产业,看能否提高些收益,或寻找新的财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
正当沈长乐为日益严峻的财政问题焦头烂额之际,河南布政使杨庆锋送来的一份“厚礼”,如同在她心头的火上又浇了一瓢滚油——两名千娇百媚的扬州瘦马。
当那两名女子被杨府管事领着,袅袅娜娜地出现在花厅时,连见惯风月的沈长乐都有一瞬间的窒息。
一个身着桃红软罗褙子,眉目含情,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娇怯风流;另一个穿着月白绣兰草坎肩,气质清冷些,却更显楚楚动人。
二人皆是肌肤胜雪,身段窈窕,行走间弱柳扶风,确是我见犹怜的人间尤物。
她们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却仿佛自带光芒,将厅内原本的沉稳气氛都搅得旖旎了几分。
“欺人太甚!”侍立在一旁的朱影气得脸色发白,赤勺更是捏紧了拳头,两人看向沈长乐的目光充满了担忧与不平。
太太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老爷在前方周旋已是不易,这布政使竟用如此下作手段来离间试探!
杨府的管事是个圆滑的中年人,面上堆满笑容,话说得滴水不漏:“给萧夫人请安。我家大人念及萧副使新到任上,公务繁忙,身边伺候的人手或许不足,特寻了这两个伶俐懂事的丫头送来,帮着打理些文书杂事,端茶递水,也好让萧副使能更专心公务。她们粗通文墨,还算乖巧,夫人尽管使唤便是。”
话虽客气,但言语中隐隐的胁迫,分明在说:这是上峰的好意,你最好识相收下。
沈长乐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她太清楚这种手段了——上峰赠美,是拉拢,是掌控,更是埋下一根刺。
你若收下,便是默认了这种好意,枕边多了两个眼线兼玩物,夫妻之间凭空多出隔阂;你若拒绝或处置不当,便是不识抬举,打了上峰的脸,日后在官场寸步难行。
而作为正室,若表现出半点妒意或不满,也会落下“善妒”、“不贤”的口实,正中对方下怀。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硬碰硬不行,委曲求全更不行。
她缓缓吸了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怒意,只剩下当家主母的端庄。
她先是对杨府管事客气道:“杨大人体恤下属,真是费心了。还请代我夫妇谢过杨大人美意。”打发走自以为任务完成的杨府管事,沈长乐的目光才落到那两名女子身上。
她们虽然垂着头,但身姿依旧带着刻意的柔美,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安排。
沈长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二人虽是杨大人所赠,按理说,该给你们几分体面。不过方才杨管事也说了,是见府中下人不足,送你们来使唤的。”
她转头对心腹赵嬷嬷吩咐道:“带她们下去,按府里新进下人的规矩,给她们安排些差事吧。既是来使唤的,总得做些实事。”
那桃红衣衫的女子闻言,微微抬眼,声音娇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持:“禀太太,妾身……奴婢是奉杨大人之命,特地来服侍萧大人文书、茶水的。”
月白坎肩的女子也轻声接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奴婢略识几个字,本是……来给萧大人红袖添香的。寻常粗活,恐有负杨大人所托。”
竟直接点明了红袖添香的用意。
“放肆!”赵嬷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红袖添香?你们也配?进了萧府的门,就是萧家的奴才,太太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你们挑三拣四的份!”
朱影早已按捺不住,阴恻恻地冷笑:“太太,跟她们废什么话!交给奴婢,保管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服服帖帖的!”
赤勺更是撸起袖子,横肉脸上满是煞气:“正好后头刷马桶的人手不够,又脏又累,我看她们细皮嫩肉的,正合适去练练手!”
两名女子瞬间花容失色,那刻意维持的娇弱仪态几乎崩裂,惊慌道:“太太!我们是杨大人送来……服侍萧大人枕席的!您……您不能如此羞辱我们!”
沈长乐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哦?杨大人是这么交代你们的?那可真是误会了。杨家管事方才明明说,是送来使唤的。既然是使唤的,自然是什么活儿都得做。府里不缺端茶递水的伶俐人,倒是刷洗的粗使缺人手。”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嬷嬷,带她们下去!就安排去刷洗马桶!刷不干净,不许吃饭!什么时候学乖了,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再说其他!”
“是!太太!”赵嬷嬷等人响亮应声,立刻有两个粗壮婆子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那两名惊呼挣扎的女子就往外拖。
处理了人,沈长乐坐在椅子上,胸口依旧起伏。
善妒?不贤?去他的女德闺训!
她沈长乐若是连自家后院都管不住,任人摆布,那才是真正的无能!
她不能堵住外人的悠悠之口,但萧府内,必须是她说了算!
“朱影,赤勺,赵嬷嬷,”沈长乐沉声吩咐,“传我的话下去,府中所有下人,统一口径——布政使杨大人体恤老爷,特赠两位千娇百媚、才貌双全的美人,太太已欣然接纳,并‘妥善安排在老爷身边贴身伺候,极尽娇宠。若有任何人,敢将今日处置二人的真实情况,对外泄露只字片语,或私下议论编排……”
她目光冰冷地扫过厅内众人,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地:“无论是谁,无论有何缘由,一律视为背主,直接打死或发卖到苦寒之地,绝无宽贷!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太太英明!”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
他们深知这位主母的手段,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太太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对外营造出顺从接纳、甚至宠幸新人的假象,对内却将这两个祸害牢牢捏在手心,磋磨整治。
很快,萧副使新得了布政使所赠两位绝色美人、萧夫人大度接纳、萧大人颇为喜爱的流言,便以各种不经意的方式,在官邸下人之间,继而通过采买、门房等渠道,悄然传了出去。
而内宅深处,那两名原本做着红袖添香美梦的扬州瘦马,正对着堆积如山的污秽马桶,在恶臭和粗使婆子的监视喝骂中,哭得梨花带雨,悔不当初。
她们这才明白,那位看似端庄温和的萧夫人,手段是何等厉害。
别说近萧彻的身,便是想传递个消息出去,都难如登天。
沈长乐站在廊下,听着隐约传来的哭泣和呵斥声,眼神幽深。杨庆锋……这份厚礼,她记下了。
至于那两个女子,既然送上门来做棋子,就要有做弃子的觉悟。
内宅的战争,有时不见刀光,却同样残酷。
而她,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
萧彻几乎是踩着下衙的点儿,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回府邸。
同僚那看似随意的提点——“萧副使好福气,内宅和睦,杨大人送来的佳人想必也温婉可人”——如同细针扎在他心上。
他太清楚沈长乐的性子了,表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酝酿着风暴。
那两名扬州瘦马……他简直不敢想象妻子会如何处置。
是直接打将出去?还是关起来磋磨?
无论哪种,只要闹出动静,传到杨庆锋耳中,便是驳了上峰的脸面,日后在河南官场必然步步维艰。
更让他心慌的是,他与沈长乐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默契与温情,是否会因此事生出难以弥补的裂痕?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内院,直到看见沈长乐端坐在正厅上首,虽然面罩寒霜,眉眼间比平日多了几分凌厉的萧杀之气,但厅内井然有序,并无他想象中的鸡飞狗跳或哭闹痕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待挥退下人,听完沈长乐简洁却条理分明的处置——萧彻长长松了口气。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妻子应变能力的佩服,更有对她独自承受这份羞辱和压力的愧疚。
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头发怵,连忙上前,语气恳切地保证:“长乐,你做得对,处置得极好!你放心,那二人我绝不会碰,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就按你的意思办,是搓是磨,都由你。只是……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让外人知道她们在涮……那个。”
他深知此事关乎颜面,更关乎官场规则。
沈长乐一直板着的脸,因他这番急切而清晰的表态,微微松动了一丝,但心头那份憋闷与委屈,并未完全消散。
她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却带着审视:“夫君能如此想,妾身心稍安。只是,有些话,今日需得说在前头。”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世间事,难得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古训。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欲建功立业,便需心无旁骛,舍弃些声色享乐;若贪图温柔乡,左拥右抱,便要承受内帷不宁、祸起萧墙的风险。这个道理,夫君想必比我更懂。”
萧彻心知这是要约法三章的前奏,立刻正色道:“长乐所言极是。为夫既选择了这条路,便从未想过要那些。此生得夫人为妻,已是莫大福分,断无二心!”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既是表态,也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