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轻敲桌面,“首先,河南道有监察御史坐镇,境内若有如此恶劣之案,王御史当真毫无所察?是下面人刻意隐瞒,还是他知情却默许,甚至本身就已与地方势力有了某种默契?我们贸然将案子捅过去,是得其助,还是打草惊蛇,甚至引来他的不满?”
“其次,”萧彻继续分析,“王彰在河南道监察多年,根基深浅难测。他与地方官员、豪强之间,是否早已织成了一张利益网?我们此举,会不会被视为破坏规矩的搅局者?若他非但不帮忙,反而与那些人联手压制,我们初来乍到,势单力孤,处境将更为艰难。”
“最后,也是最实际的。”他目光落在卷宗上,“即便一切顺利,王御史介入,舆论发酵,我们依法惩办了张大富。那张侍郎及其姻亲故旧,会不会因此将我们恨之入骨?在朝中,在地方,给我们使更多的绊子?我们刚到河南,立足未稳,树敌太多,绝非上策。”
沈长乐听罢,也陷入了沉思。
丈夫的顾虑层层递进,皆在要害。
这不是简单的查案判案,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官场博弈。
既要惩治恶徒,为民伸冤,恪守萧家为官之道;又要权衡利弊,避免过早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给背后的敌人送上攻击的借口。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夫妻二人并肩而坐,面对着同一道难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默契。
过了好一会儿,沈长乐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青云所虑极是。如此看来,直接捅到王御史处,或强硬查办,风险皆大。那我们不妨……换个思路?”
萧彻侧首看她:“你有更好的办法?”
“这张大富案,证据确凿,恶行昭彰,是铁案。”沈长乐指尖划过卷宗上的关键处,“但正因它太铁,反而容易成为各方角力的焦点。我们或许可以……先晾一晾它。”
“晾一晾?”
“对。”沈长乐点头,“青云你新上任,千头万绪,案子堆积如山,先处理哪些,后处理哪些,本就在你职权之内。这张大富案既然复杂敏感,不妨先以‘需进一步核查细节、补充证据’为由,暂时压下,对外示以谨慎,甚至……示弱。”
萧彻若有所思。
“示弱,是为了争取时间,也是为了观察。”沈长乐眼中慧光流转,“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先挑选一两件背景相对简单、但同样能体现秉公执法态度的案子,雷厉风行地办妥,在民间和同僚中立下依法办事、不惧强权的初步印象,却又不会立刻触动最敏感的神经。同时,暗中派人,更细致地调查张大富案,不仅要查他本人的罪行,更要摸清他族兄张侍郎在河南的潜在利益关联,以及……王御史与本地官绅豪强往来的蛛丝马迹。”
她靠近萧彻,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甚至可以在调查中,‘不小心’让某些关于张大富倚仗京官、王御史可能知情之类的模糊风声,以极其隐秘的方式,漏到一两个与王御史或有嫌隙、或急于巴结新任按察副使的底层官员耳中。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看看王御史那边会不会有所动静。这叫投石问路,引蛇出洞。”
萧彻听着妻子的谋划,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而在此期间,”沈长乐最后补充道,“我也试着以晚辈身份,向王夫人递帖请教,谈些风土人情、刑名典故,绝口不提具体案件。既是礼节,也是观察其人态度、试探其立场的良机。若他真是可用之人,或能从中找到合作契机;若他果然与地方沉瀣一气,我们也好早做防备。”
“好!”萧彻忍不住击掌赞叹,多日积压的郁气仿佛消散了不少。
他握住沈长乐的手,感慨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此计进退有据,刚柔并济,既守住了底线,又保全了自身,更留足了转圜探查的余地。便依你之计!”
他重新看向那卷关于张大富的卷宗,眼神已不复之前的凝重与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着冷静、成竹在胸的锐利。
“便让这张大富,再多逍遥几日。正好,我也需要时间,看看这河南的水,到底有多深,水底下,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前路虽险,阴谋虽多,但彼此扶持,共同筹谋,再难的局,似乎也有了破开的希望。
……
次日,沈长乐备了礼,以晚辈姻亲的身份,向监察御史王彰府上递了拜帖。
王太太显然对此颇为重视,当日便回帖邀约,并于家中设下便宴。
踏入王宅,沈长乐便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
宅邸位置不错,占地也尚可,但内里陈设确实如外界传闻般,透着一股清简甚至可说是陈旧的气息。
家具多是老物,擦拭得干净却难掩岁月痕迹。
下人规矩是极好的,进退有度,但身上衣裳的布料和款式,显然已非时新,浆洗得有些发白。
王夫人亲自迎出,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檀色杭绸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碧玉簪并两朵小巧的绒花,腕上一只水头普通的玉镯,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沈长乐心中微动,面上却笑容温婉,执晚辈礼甚恭。
她特意借着表嫂王霞这层关系,口称“叔祖母”,又言明是代程家问候,并奉上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既有适合长辈的滋补药材,也有几匹颜色庄重、质地优良的江宁织造府新缎,价值不菲却又不过分张扬,正合王家这等清流门第的体面。
王夫人果然面露笑容,态度亲切了许多,拉着沈长乐的手细细问起京城程家诸人近况,尤其关心孙女王霞。
沈长乐自然捡着好听的说,夸赞王霞持家有方、与程雯夫妻和睦,又顺着王夫人的话头,将王家门风清正、教养有方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番。
她本就善于言辞,态度又诚恳,很快便让王夫人卸下心防,将她视作亲近的姻亲晚辈看待。
宴席虽不奢华,但菜式精致,味道可口,显然是用了心的。
席间气氛融洽,王夫人见沈长乐言行得体,心中更生好感。
聊完家常,王夫人关切地问道:“你初来河南,可还习惯这边气候?萧大人衙门里公务可还顺遂?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开口,我们老爷虽只是个御史,在地方上总还认得几个人。”
沈长乐见时机成熟,便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劳叔祖母动问。夫君一切都好,只是……衙门里公务着实繁杂了些。许是夫君新上任,各地积压的案子都报了上来,件件都需仔细斟酌。尤其有些案子,牵扯颇深,让人好生为难。”
“哦?都是些什么案子,让你这般发愁?”王夫人自然接话。
沈长乐便似无意间提起:“别的倒也罢了,慢慢梳理便是。只是有一桩漳德府报上来的案子,听着实在让人心头发堵。说是当地一个叫张大富的豪强,为了强占几户乡民的田产,竟逼得人家破人亡,死了三个人,残了两个,状纸上写得血泪斑斑……证据瞧着倒也确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观察王夫人的神色,才继续用略带疑惑和担忧的语气道:“我只是有些不解,这般恶劣的案子,按说早该震动地方了,怎的……似乎没怎么听闻?也不知是下面的人刻意瞒报,还是另有隐情。夫君新来乍到,处置起来颇为棘手,那张大富……听说在京城还有位做官的族兄。”
沈长乐话音未落,只见王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愕,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惊怒!她“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银箸,力道之大,震得碗碟轻响。
“果真有此事?”王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漳德府?张大富?逼死人命,灭门惨案?”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愤怒而微微涨红:“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在河南道,发生在老爷的眼皮子底下,我这个内宅妇人不晓得也就罢了,怎么连一丝风声都未曾传到老爷耳中?漳德府上下是干什么吃的?他们是想造反吗?”
王夫人的反应如此激烈,绝非作伪。
那是一种被人蒙蔽、职责被亵渎、以及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后混合的震惊与愤怒。
她显然是真的不知情!
沈长乐心中稍定,至少王夫人,或者说王家内宅这一关,看来并非与地方豪强同流合污。
她连忙劝慰:“叔祖母息怒!许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手段隐蔽,这才遮掩了过去。夫君也是刚看到卷宗,正想着该如何处置稳妥,既不能纵容恶徒,又怕贸然行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打草惊蛇,或者……惹来麻烦。”
她特意加重了“麻烦”二字,暗示张大富京中的族兄。
王夫人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怒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她看向面带忧色的沈长乐,已然明白沈长乐今日来访,恐怕不只是寻常的姻亲走动。
她应该是来试探,也是来……寻求某种可能性。
王夫人语气郑重起来,“此事若真如卷宗所言,绝非小事!这已不仅仅是地方豪强欺压良善,更是对朝廷法度、对御史监察之权的公然藐视和蒙蔽!老爷他……”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老爷为人刚直,最恨此等欺压百姓、蒙蔽上官之举。只是他年事已高,近年来精力不济,又总想着水至清则无鱼,对地方上一些惯例有时便睁只眼闭只眼……没曾想,竟纵容出如此无法无天之事!”
沈长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王彰这里,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王夫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沉吟片刻,对沈长乐道:“此事关系重大。老身虽不懂公务,但也知法理昭昭,民意似火。这张大富案,既然到了按察使司,便该一查到底!至于京中那位张侍郎……”
她冷笑一声,“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侍郎的族亲?他若真敢以官位相挟,干预司法,那便是自寻死路!老爷那里,老身自会去说。这等遮掩不住的滔天恶行,老爷绝不会坐视不理!”
有了王夫人这番近乎保证的话,沈长乐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接下来的谈话,便转向了更具体的细节。
王夫人仔细询问了案卷中的关键之处,越听越是怒不可遏。
最后,她亲自将沈长乐送到二门,拉着沈长乐的手低声道:“好孩子,你们做得对。这等事,就该捅出来!放心,王家不是那等怕事的人家。你们只管依法去办,老爷和……老身这里,自有主张。”
沈长乐的第一步投石问路,算是赌对了。
张大富案的查办,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
……
郑阳的到来,如同给紧绷的弓松了弦,让萧彻在河南官场这盘复杂棋局中,落子越发从容精准。
这位全能幕僚不仅将堆积如山的案卷分门别类、提炼要点,更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广泛的消息网络,为萧彻剖析各方势力纠葛、揣摩上意人心,使得许多原本棘手的难题都有了清晰的破解思路。
萧彻肩上的重担肉眼可见地轻省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舒展。
沈长乐深知郑阳的重要性,待他极尽周到。
不仅拨了伶俐的小厮丫鬟专门伺候其起居,因其时常在外走动打探消息,更是安排了两名精锐府卫贴身保护。
每日的饮食茶点,几乎比照着萧彻的规格,精细可口,时令补品也不曾短缺。
这份细致入微的体恤,让郑阳颇为受用。
一日用罢晚饭,郑阳品着沈长乐特意吩咐厨房炖的冰糖燕窝,对着前来书房议事的萧彻感慨道:“东家真是好福气,娶得沈夫人这般贤惠周到、内外兼修的内助。不仅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带着郑某也跟着沾光,这日子可比在京城时舒坦多了。”
他这话倒不全是奉承,沈长乐的管家之才和待人接物的分寸感,确实令人如沐春风。